越南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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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在通往谅山的丘陵公路上左右盘旋行驶着，那个叫阿欢的越南导游小姐用有些怪味的中国话，跟车里的十几名游客不厌其烦地介绍着途经地的风土习俗，可这时大部分的游客都已进入昏昏欲睡的疲惫状态，这个姑娘的话语没能引起什么人的关注。阿欢看见客人的冷淡反应，于是识趣地收了嗓子，脑袋一歪把目光转向车窗外面。
车子转了一个大弯，驶过一片开阔地带，车轮子猛然颠簸了一下，把人们都颠醒了，大家将注意力又投向了窗外。只见离公路二三十米开外一处空地上竖立着一个高大水泥纪念碑，在视野里特别的显眼，可一眨眼，疾行的中巴就把这纪念碑抛到了后面。
有个嘴快的游客追问阿欢姑娘这是什么纪念碑，阿欢瞥了一眼那远处的水泥碑告诉客人说那是一座战争纪念碑。于是人们又把目光投向了几乎被尘烟遮挡得看不见的那个东西，这是越战纪念碑吗？有两个年轻的女孩低声地议论着，阿欢仿佛没听见，她把眼光盯在车窗前方。
蔡纪铭则把目光投向公路旁边茂盛的草木丛中，他的心神驰往了已被历史的轮子匆匆碾过去了的那个岁月。刚才一幕的情形使他又想起了不忍回首的过去，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想起来那一幕幕的情形还清晰记得历历在目啊。车外的那片红土地对他来说，并不太陌生，在他二十岁的那年，他曾经在那里经历过战火硝烟和生死的考验。
蔡纪铭是一家民营公司的股东，他这次来是纯粹旅游散心的。两个星期前，他才从已有十年的婚姻城堡里突围出来——和老婆离了。现在他带着来往了一年的女友柳美，旧地重游来了。其实来越南是柳美的意思，她说这地方挺神秘的早就想来玩玩。蔡纪铭心想也行，二十年后再来看看变样没有，反正也便宜就同意了。
接近中午时分，车子开进了谅山市。谅山市是越南北方的一个省会，说是一省城其实也就相当于国内一普通县城的面积。亚热带的阳光穿过大片荫绿的树页撒落在地上和人的身上，有点燠热了。车子开进一条窄窄的街巷里停了下来，阿欢姑娘招呼大家下车说要吃午餐。
这是一家私人开的小餐馆，建筑和布置上很有特色。圆圆的房顶悬着几盏花状的吊灯，墙壁上挂着几张油画，长方形的餐桌铺着玫瑰红的绒布，上面摆放着一副副银色的金属刀叉餐具。越南人喜欢追求法国的风格样式，这在房屋的外观建筑到室内的陈设里体现得最明显，尤其是在如今也渐渐富裕起来的城镇那里。
亚非发展中国家的人们有了一点的钱，都爱向欧洲那边看齐靠拢。蔡纪铭心里暗想。他吃完了午餐，走出小餐馆四周转转。谅山市他当年也没来过，在距离谅山几十公里的地方他就不幸挂了彩被送回了国，没能以一个战胜者的身份在这块地面待上一会儿，这点当年他曾十分遗憾，不过他听说那时候这里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柳美拎着小相机追了过来，找他照相留影。他没把自己当年曾踏足过这片土地的经历告诉她，觉得毫无必要，不过照几张相回去他还是乐意的。于是他们就以这小餐馆作背景照了一下，柳美说要照双人的，可这里除了有几个卖椰子的越南人，没有能听懂话的其他人，正在这时阿欢摇着旗子找他们来了，说吃好了赶紧上车。柳美说你帮我俩照张相吧，完了就走。
阿欢接过相机瞄着眼说你们站好站近些，柳美一下把脑袋歪靠在蔡纪铭肩膀上，做了个亲密样子，阿欢一摁快门说好啦把相机递回给蔡纪铭。蔡纪铭看见那几个卖椰子的越南人的脸上露出了质朴的微笑，他拍了拍柳美让她接过相机一起离开了那里。
坐在车里，那几个卖椰子的越南人的笑容依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终于看见越南人冲着他笑了，那是一种充满善意的笑，叫他感觉十分的舒心自在，在他的记忆里头二十年前，他所看到的那一张张脸，上面写着的是恐惧或者是仇恨，即使是在他和战友们向越南人分派粮食时所见到的瞬间即逝的笑容，也可看出是勉强挤出来应付他们的。战争夺去了他们的欢乐和笑容，剩下的只有恐惧或仇恨。
中巴继续上路，朝着下一个旅游景点驶去。阿欢姑娘接着介绍说游客朋友们，下面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叫夏龙湾，那里有景色迷人的风光，不少来自你们中国的游客都说它就象海上的桂林，十分的漂亮。。
柳美的精神上来了，她拉拉蔡纪铭的衣袖说，真没想到这越南还有咱中国桂林的风光，看来这地方还挺适合来旅游的呢是吧？是是，你就好好玩，玩个痛快。蔡纪铭敷衍着她。在蔡纪铭印象中，越南就只是个特别能长草木的山地国家，跟山清水秀那境界好象是不搭边的。如果真的有桂林那样的景色也算没白来一趟，当年蔡纪铭的蜜月之旅就是在桂林度过的，那时候他的爱情是甜蜜的，心情也是愉快的。
如今带着女友来游玩异国的桂林，真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呵。他暗暗想到。
柳美原本是他那家公司里的文秘，有一天他去公司领取红利，在公司门口跟急匆匆赶来上班的柳美撞了个满怀，就这样他对她一撞钟情。于是他厚着脸皮找他的哥们董事长帮忙，柳美原先有男朋友，可架不住蔡纪铭的银弹进攻，一个月后被他俘虏过来了。柳美跟了他半年后就整天缠着他要这要那的，蔡纪铭跟老婆已经没了感情，他想让柳美安下心来跟自己，于是就和老婆搞起了离婚大战。
一面越南国旗飘进了蔡纪铭的视线里头，把他从遐想中唤醒。
这旗子插在公路旁边的一个工地上，旗子周围是一群穿着军服的士兵，正挥舞着铁锹在修筑一条新公路。这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亚热带的阳光把他们的脸膛晒成黝黑黝黑的，他们这几十人卖力地劳动着，头上都戴一顶镶着军徽的绿盔军帽。
这群越南军人一下子触动了蔡纪铭的神经，虽然中巴碾着尘土把他们很快抛到了后面，可这幕情形却牢牢地定格在蔡纪铭的脑海里。
这是些生龙活虎强悍骁勇的异国年轻军人，二十年前他和战友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跟他们生死相拼过，那一幕幕惨烈的景况令他终生不忍回首。
你看，这么热的天，这些个傻大兵还在那修路，哎你当兵那会儿干没干过这活儿呀？柳美格格笑着对他说道。
蔡纪铭没吱声，车子沿着渐渐平坦的道路行驶着，前面路两旁的草木依然是那么茂密葱茏。充满大自然的野性韵味。
傍晚时分到达了夏龙湾。分配了住宿酒店的房间，阿欢领着他们去吃饭，饭后自由活动。柳美不想这么早回酒店房间，拉着蔡纪铭去逛街。
夏龙湾市镇的夜晚处处灯红酒绿，购物商店和小摊贩随眼可见，各色游客人等来来往往，一点不显得清静。
他们来到了海滨浴场，可这时候早没游客来此游泳玩耍，黑暗里只听见海浪拍岸的响声。柳美跑去浅水的地方趟海水，蔡纪铭就在沙滩空摆着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来，听那边柳美玩耍传过来格格的笑声。
有个黑影走近蔡纪铭，是个戴着绿盔帽的越南男人，他用有点生疏的中国话问蔡纪铭要不要找个姑娘。蔡纪铭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越南男人走了，柳美走了过来。她问蔡纪铭那人想干嘛，蔡纪铭摆摆手说他是个做生意的，我们还是回酒店去吧。
柳美挽起蔡纪铭的胳膊往回走。越南这地方也变化得真快，如今到处都有妓女和拉皮条的，难怪阿欢小姐在车上也特意关照说，有谁想找姑娘可以先找她代为联系。蔡纪铭心里暗自感叹。
回到房间里，柳美洗澡去了。蔡纪铭打开了电视，画面是一对男女在谈恋爱，播放着越南语的歌曲，一会儿那男的变成了军人去扛枪，女的恋恋不舍去送别。蔡纪铭斜靠在床上盯着荧屏看了一阵子，由于听不懂那歌词觉得有些无所聊赖，思想渐渐开了小差。。
蔡纪铭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伏在异国的丛林里，身体下面是散发着湿气的红土壤，旁边是他的战友们。他第一次上战场就来到了国外的土地上，这叫他格外地紧张。离他两三米外还趴着他最要好的战友刘国庆，那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此刻正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等待着发起进攻的信号，他的脸涨红涨红的，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
蔡纪铭他们连这次进攻的目标是五百米开外越南人据守的一处丘陵阵地，从蔡纪铭他们埋伏的地方到越军的阵地中间是一片开阔地带，据说越南人有两个排的兵力。蔡纪铭不晓得进攻信号何时发出，他感觉心脏在砰砰跳个不停，浑身无力一个劲出汗。他不知道几小时以后，他自己还能不能活在这个世上。望着前面的几百米开阔地，他也不晓得自己能否活着冲过去。
他的衣兜里藏着一封给亲人的诀别信，他和刘国庆商量好了，万一谁回不去了，活着的那个就把对方衣兜里的信件亲手送到对方亲人手里。死亡这个问题蔡纪铭已经想过许多回了，他不想死，他还没满二十足岁，生活对他来说才刚开了个头，他还没谈过女朋友，还有许多事情他都想去尝试，他甚至还想去上大学去当大学教师呢，这是他从小做过的一个梦想，他喜欢站在讲坛上的感觉。当然他也想过如果自己死了，下辈子一定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就不用当兵了。就看看自己的运气如何吧，他心里暗暗想。
在蔡纪铭想着心事的时候，信号弹呼啸着飙上了半空。一百多号人一齐跃起向着开阔地冲了过去，刹时间枪炮声大作，叫喊声震天动地。
蔡纪铭端着上了刺刀的半自动冲锋枪冲进了那片开阔地，他拼命地喊着叫着，可叫喊些什么他都不清楚，只有叫喊才能壮胆有气力，把那些恐惧抛出身体之外。此刻他周身热血沸腾豪气干天，热呼呼的流弹飕飕地从他耳边身旁擦过，他也全无惧怕，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冲过去，冲上敌人的阵地去！
他看见刘国庆端着枪冲在离自己十几米远的前面，这个大个子一边叫喊着一边搂射着子弹，他那彪悍的身躯就象一只发怒的雄豹子，扑向胆敢较量的对手。蔡纪铭不由想起电影里的英雄形象，他觉得刘国庆此刻真的很象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开阔地已经冲过去一大半了，眼看距离敌人把守的阵地只有两百米左右，忽然迎面响起嘟嘟嘟大片密集的枪声，那是敌军的重机枪开火了。一串串火球劈面打过来，那炽热的气体仿佛能把眉毛都烧着了。轰轰，敌人的迫击炮也在身边附近炸开了，飞溅的泥土将蔡纪铭的脸庞打得麻酥酥的，空气里充满了呛鼻的硝烟味道。
前面和旁边不断有战友被火球、弹片击倒在地，渐渐地蔡纪铭发现附近只剩下自己和另一个战友了。那熟悉的身影就是刘国庆，他仍然吼叫着向前猛冲。透过烟雾目测离敌人的阵地只有几十米了，此时都能够看见越南士兵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黝黑的肤色还有那一顶顶绿盔帽上的徽章。
猛然间蔡纪铭觉得一串耀眼的火球迎面射来，他当即感到掖下一热，他下意识地朝地上卧倒，一摸身体还好没事。后来才发现是左掖衣服被子弹穿了个洞。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刘国庆的身影，那个大高个子直板板的站在那儿，身躯摇晃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怪异的叫喊。蔡纪铭正要喊他卧倒，他却整个向后倒下了。
蔡纪铭滚爬几下来到他身边一看，他的胸口和脑袋都中了弹，满脸满身的血，人都变了形快认不出来了。
这时身后不断有战友往前冲去，蔡纪铭站了起来加入了冲锋的行列里。终于他们冲上了敌人的阵地，越军也向他们扑了过来，双方展开了肉搏战。
蔡纪铭用刺刀扎倒了一个小个子，迎面又冲来一个矮壮的越南兵，他一把拦腰抱住了蔡纪铭想把他摔倒在地。蔡纪铭扔了手里的枪，反搂住他，然后拔出腰间的匕首刺他。越南人攥紧了蔡纪铭的手腕，试图将他往壕沟里推。矮壮个子劲还挺大，蔡纪铭一时拿他没办法，俩人推来搡去的打成一团。蔡纪铭分明感受得到从对方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息以及他身上的汗臭味，还有那一双死命瞪大的眼睛，那里面有种极端恶毒的光焰瞅着自己。
另一名战友及时赶来，一刺刀撂倒了那死缠着他的越南兵。后续部队蜂拥而来冲垮了敌人的防线，他们举起冲锋枪朝壕沟里顽抗的越军猛烈扫射，那些年轻的娃娃兵慌乱地四处躲藏死伤枕藉。
战斗结束了，战场清点打死打伤并俘虏敌军四十七人，我军负伤二十九人，死亡二十一人。刘国庆就是那第二十一人，他是在被抬下阵地的时候死的。二十分钟前还勇猛得象头豹子的他被子弹打穿了胸膛，也打穿了他衣兜里的那份诀别信。。
夏龙湾不愧为海上桂林的称号，的确风光迤俪，一座座如鬼斧神工般的石山石岛，珍珠样地洒落在一泓碧绿的海湾里，与蓝天丽日白云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柳美拉着蔡纪铭上了游船顶部，吹拂着海风，凭栏眺望着那如仙如幻的景色，毫不顾忌地高声谈笑。蔡纪铭觉得这女人真能把给她的一点物质生活充分地享受到了极至，也许这就是现在年轻人崇尚的生活宝典，时代环境不同了，人的生活信念和价值观自然也会随之变化的。不象自己十年前去桂林度蜜月的时候，贵一些的招待所都舍不得去住呢。蔡纪铭暗暗寻思。
蔡纪铭的妻子是他工厂里的师傅给介绍牵线的，交往了一年多结的婚。直到洞房之夜前，蔡纪铭都没亲过她一下，虽然那时候蔡纪铭在心里头也挺喜欢她。蔡纪铭甚至觉得她有几分象自己当年在越南见过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这个异国的女子一直是他心口里永远的伤痛。有时候他曾经异想天开地想，如果不是在战争中，而是在和平的日子里遇见那姑娘，他一定鼓足勇气把鲜花而不是子弹献给她。
不时有划着小船的越南渔民向游客兜售海鲜和珊瑚贝壳一类的物品，柳美也卖了两条海鱼，叫游船上的厨师加工成一顿可口的午餐。观赏着异国的山水风光，品尝着美味的海鲜，让蔡纪铭感觉到说不出来的惬意舒心。生活呵，在这和平跟有金钱支撑的日子里，是多么的充满了阳光与诗意啊！
几小时后，游船靠了岸，游客们提着卖来的各色海产品登上码头，阿欢姑娘告诉大家吃晚饭的时间，并宣布了明天的游程去向，嘱咐大家晚上早些休息别玩得太晚了。她说这最后一句话还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在内，有几个年轻小伙偷偷发笑。
柳美似乎也领会了阿欢姑娘话里的含义，晚上洗过了澡，她就早早投入了蔡纪铭的怀抱里。一阵云山雾雨之后，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蔡纪铭习惯晚睡，一时半会儿还不困，他瞧着熟睡的柳美那张秀美的脸蛋，想起了十年前在桂林的一家小旅馆里，当时自己也曾这样瞧着熟睡了的妻子的脸。那时候妻子的那张脸也是那样的秀美柔和，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呵，时间是个神奇的老人，它能够改变许多东西。他还记得在桂林漓江上，他跟妻子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当年的自己是个多么专情单纯的小伙子呵，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幼稚可笑。
蔡纪铭遇见柳美的时候，他才感觉激情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十年的婚姻生活是一个从激情到平淡再到厌倦的渐进过程，曾经小鸟伊人的妻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罗哩罗嗦的黄脸婆。柳美身上自然散发着的青春气息，让蔡纪铭如久居密室的人忽然闻到了清新的大自然空气，顿时精神洋溢浑身振奋起来。人呐，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想起过去再看看今天，昨是而今非或者昨非而今是的感触总是一大堆。过去是什么？就是一些叫今天感到难堪的东西。最明显不过的就是十年前的那些山盟海誓，还有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
中巴飞快地行驶在红土的公路上。今天要去的目的地是越南的另一座省城。阿欢姑娘为给游客们解解闷，就教大家说几句越南话。柳美学完了立即现抄现卖对蔡纪铭说：n啊you一条腿。蔡纪铭说你这啥意思呵，柳美一撇嘴：嘁，你没学会呀，那意思就是我爱你跟我走吧。蔡纪铭说那我也教你一句。柳美来劲了：什么快说。
落松空也。蔡纪铭说道。
啥意思？
缴枪不杀！这句话是蔡纪铭当年上战场前临时学的。
你把我当俘虏啦，我不学，我要你说n啊you。柳美赖着说。
“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阿欢唱起了那首著名的越南歌曲，蔡纪铭摇摇柳美的肩膀：你听听这歌，过去曾经很流行的，比那些什么万水千山总是情都要火呢。
嘿，这啥年代的老掉牙了吧，还胡志明毛泽东，哎，胡志明是谁呀？柳美有些不耐烦地问。
亏你还是个学文科的，历史知识跑哪儿去了。蔡纪铭揶揄她一句。
知道胡志明又能怎样，还能当饭吃不成。柳美反唇相讥道。
蔡纪铭没作声了，他也知道如今的时尚一族对那些什么历史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眼下的事情。过去的那些事情，谁知道怎么回事，没准就是骗人的。有一次柳美曾说过这样的话。
听了柳美的话，蔡纪铭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过去的许多事情其实是挺难说清楚的，谁说谁有理。
三小时后，中巴在路边一个凉亭旁停了下来稍作休息。
草木搭成的凉亭里坐着一个中年的越南女人，在那卖水果和鲜榨果汁。游客纷纷下来活动活动，小解或者卖点水果什么的。柳美拉着蔡纪铭下了车，他们看见那越南女人卖的鲜榨木瓜汁最好卖，柳美就想去喝一杯。
轮到他们的时候，木瓜没了。于是那越南女人回头朝后面喊叫了一声，一会儿有个越南少女手捧着一篮子木瓜从屋子里走出来。这村姑穿一件无领的粗布紧身衣服，包裹着早熟的曲线凹凸的身体，格外引人注目。她把木瓜递给那中年女人，女人对她吩咐了一句，姑娘就动手将木瓜削了皮，然后切开放进搅拌机里头搅汁。
姑娘默默地干着活儿一声不吭，蔡纪铭看着她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觉得眼前的这个热带美少女竟跟二十年前自己在战场上遇见的那位村姑是那么的相似，不但面容相似，连身形年龄也相仿。
村姑把榨好的一杯木瓜汁递给柳美，蔡纪铭对她说也给我榨一杯吧。
村姑把榨好的木瓜汁递给蔡纪铭，然后收起竹篮走回后面的小房子里了。
喝着果汁，蔡纪铭问那中年越南女人：这姑娘是你的女儿吗？
不是，她是我的亲戚，请她来帮忙干活的。越南女人回答。
姑娘长得很漂亮呵。蔡纪铭说。
她的命不好，家里就她一个人。女人说。
她的家里人都到哪里去了？蔡纪铭好奇地问。
她小的时候，父母就在边境那边死掉了，好多年了。我看她一个人孤单，就叫她到这里来住顺便帮忙干活，说起来我跟你们中国还有点关系，我的祖父是你们广西那里的人哩。越南女人说道。
阿欢摇着小旗子来催他们上车了，柳美一拽蔡纪铭：走吧，你还真看上了那个越南小村姑不成。
二十年前，在离谅山不太远的一处村镇里，蔡纪铭邂逅了一位越南姑娘，那次的遭遇给他留下了一个终生难忘的记忆。
那是战斗的间歇，部队路过这个村镇，正遇上有一家越南老太太病了。连里的卫生员于是给老太太看病还打了一针，这时候一个身穿紧身粗布衣服的十七八岁的越南村姑走了进来，叽里呱啦对他们说了几句。老太太的儿子会几句中国话，他告诉蔡纪铭他们说她是邻居家的，她说她的哥哥病了，想请你们过去给看看。
于是蔡纪铭和卫生员还有三个战友就一起跟着那姑娘到了她家。那是一间简陋的房子，一个越南青年躺在竹床上，手捂着肚子一副痛苦的模样。卫生员给他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闹肚子服点药就可以了。
恰好卫生员随身的药箱里止泻药没了，他吩咐蔡纪铭去一趟连部找后勤的老张取两盒止泻药来。蔡纪铭立即奔连里找到了老张拿了药，又匆匆赶回来。就在他快到小房子时，忽然看见刚才生病的那个越南青年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还不停回头朝房屋里张望。
一丝警觉在蔡纪铭心头泛起，他停下脚步观察。这时那个村姑也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在距离房屋大约十米左右的地方站住，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东西，往屋子掷进去，蔡纪铭分明看见那样物体冒着青烟。不好，是手榴弹！等蔡纪铭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晚了，电光一闪轰隆一声，整个小房子顷刻间炸塌了。
那村姑转身就跑，蔡纪铭一拉枪栓大喝一声追赶过去。穿过密麻麻的竹林，蔡纪铭紧追不舍，血不断往上涌，他义愤填膺决意要抓住这个杀死战友的女子。听见爆炸声附近的几个战友也闻讯包抄过来，不一会儿，那村姑就被包围在一处空地上了。眼看已无路可逃，那女子站住了，她一回头，狠狠地看了一眼冲过来的蔡纪铭。蔡纪铭这时也看清楚了眼前这个身材高挑发育成熟的异国姑娘，她的身上竟有一种慑人心魄的美。她那长长的头发披散在浑圆的臀部，细细的腰身扭曲反衬着高高隆起来的胸脯，真象是一尊雕塑，可这美丽的女子眼睛里却闪烁着仇恨的怒火。
蔡纪铭这时已端着枪冲到距离她不到五六米左右，只见这村姑将衣服一扯露出胸前白花花的肉体，一刹那蔡纪铭呆住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裸露的身体，不由停下了脚步。女人一下子从腰里掏出一颗手榴弹并高举过头顶，准备拉弦。就在这时赶过来的班长李兴贵朝他大喊：快开枪！干掉她！哒哒哒，蔡纪铭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鲜血即刻从她胸前雾状地喷溅出来，蔡纪铭闻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村姑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倒在红土地上。。
越南之旅的最后一站是边境小镇芒街。阿欢姑娘去给他们办理出境手续，嘱咐客人可以在附近逛逛街买些东西。
芒街紧挨着东兴，是越南北方的一个重要的边贸集市，各种各样的商铺随处可见琳琅满目。柳美说想买些土特产纪念品什么的，俩人就在一条街上转悠起来。在一家木器工艺品商店里，蔡纪铭看上了一件红木雕成的老鹰，他就跟老板侃起价来。老板是个华侨懂中国话，他对蔡纪铭的砍价不以为然，他告诉蔡纪铭说这个价钱里头还包括运送过境的费用，因为越南政府不允许红木制品出境的，所以如果你买下了，他还要雇请人偷带过境。
蔡纪铭正听那老板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了柳美高声的吵嚷。蔡纪铭连忙撇下老板往外走。原来是柳美为买什么东西跟隔壁一家店铺的老板娘争吵起来，柳美见蔡纪铭出来胆子也大了，她顺势将那老板娘随手推了一下，那年轻的越南女人气不过，一抬手打了柳美一巴掌。柳美毫不示弱立即以牙还牙揍了越南女人一拳，那女人倒退了两步，倒在他男人旁边。那越南男人冲到柳美跟前伸手要抓柳美，蔡纪铭一下子挡在柳美身前。
柳美余怒未消地冲那女人说：你这越南婆子好没道理，我来这里买你的东西是瞧得起你们，知道不！那越南女人气得叽里呱啦骂着越南话，临末朝着她男人和柳美说：是她捣乱，打她！那越南男人对着蔡纪铭和柳美怒目而视，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蔡纪铭望着他的这副表情，刹那间觉得非常的熟悉，这个年轻越南男子的面孔是陌生的，然而他的那种神态却使蔡纪铭不由愣住了，蔡纪铭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上充满着的仇恨和敌意，他们也是那样的陌生和年轻。
蔡纪铭又打量一下眼前的这个矮壮黑实的越南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柳美说：算了，这东西不买便罢了，咱们回去吧。说着拉起柳美的手迈出店铺，朝边境关卡走了过去。
在检查站前面，阿欢姑娘把护照发还大家，然后她对游客们点头致谢说：谢谢大家一路对她的关照，欢迎各位有机会再来越南旅游，可千万别忘记了我阿欢呵，祝你们好运，多多发财。她的脸上充满了微笑，只是，蔡纪铭觉得那笑容多半含了些商业化的敷衍与程式在里头。
中巴在通往谅山的丘陵公路上左右盘旋行驶着，那个叫阿欢的越南导游小姐用有些怪味的中国话，跟车里的十几名游客不厌其烦地介绍着途经地的风土习俗，可这时大部分的游客都已进入昏昏欲睡的疲惫状态，这个姑娘的话语没能引起什么人的关注。阿欢看见客人的冷淡反应，于是识趣地收了嗓子，脑袋一歪把目光转向车窗外面。
车子转了一个大弯，驶过一片开阔地带，车轮子猛然颠簸了一下，把人们都颠醒了，大家将注意力又投向了窗外。只见离公路二三十米开外一处空地上竖立着一个高大水泥纪念碑，在视野里特别的显眼，可一眨眼，疾行的中巴就把这纪念碑抛到了后面。
有个嘴快的游客追问阿欢姑娘这是什么纪念碑，阿欢瞥了一眼那远处的水泥碑告诉客人说那是一座战争纪念碑。于是人们又把目光投向了几乎被尘烟遮挡得看不见的那个东西，这是越战纪念碑吗？有两个年轻的女孩低声地议论着，阿欢仿佛没听见，她把眼光盯在车窗前方。
蔡纪铭则把目光投向公路旁边茂盛的草木丛中，他的心神驰往了已被历史的轮子匆匆碾过去了的那个岁月。刚才一幕的情形使他又想起了不忍回首的过去，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想起来那一幕幕的情形还清晰记得历历在目啊。车外的那片红土地对他来说，并不太陌生，在他二十岁的那年，他曾经在那里经历过战火硝烟和生死的考验。
蔡纪铭是一家民营公司的股东，他这次来是纯粹旅游散心的。两个星期前，他才从已有十年的婚姻城堡里突围出来——和老婆离了。现在他带着来往了一年的女友柳美，旧地重游来了。其实来越南是柳美的意思，她说这地方挺神秘的早就想来玩玩。蔡纪铭心想也行，二十年后再来看看变样没有，反正也便宜就同意了。
接近中午时分，车子开进了谅山市。谅山市是越南北方的一个省会，说是一省城其实也就相当于国内一普通县城的面积。亚热带的阳光穿过大片荫绿的树页撒落在地上和人的身上，有点燠热了。车子开进一条窄窄的街巷里停了下来，阿欢姑娘招呼大家下车说要吃午餐。
这是一家私人开的小餐馆，建筑和布置上很有特色。圆圆的房顶悬着几盏花状的吊灯，墙壁上挂着几张油画，长方形的餐桌铺着玫瑰红的绒布，上面摆放着一副副银色的金属刀叉餐具。越南人喜欢追求法国的风格样式，这在房屋的外观建筑到室内的陈设里体现得最明显，尤其是在如今也渐渐富裕起来的城镇那里。
亚非发展中国家的人们有了一点的钱，都爱向欧洲那边看齐靠拢。蔡纪铭心里暗想。他吃完了午餐，走出小餐馆四周转转。谅山市他当年也没来过，在距离谅山几十公里的地方他就不幸挂了彩被送回了国，没能以一个战胜者的身份在这块地面待上一会儿，这点当年他曾十分遗憾，不过他听说那时候这里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柳美拎着小相机追了过来，找他照相留影。他没把自己当年曾踏足过这片土地的经历告诉她，觉得毫无必要，不过照几张相回去他还是乐意的。于是他们就以这小餐馆作背景照了一下，柳美说要照双人的，可这里除了有几个卖椰子的越南人，没有能听懂话的其他人，正在这时阿欢摇着旗子找他们来了，说吃好了赶紧上车。柳美说你帮我俩照张相吧，完了就走。
阿欢接过相机瞄着眼说你们站好站近些，柳美一下把脑袋歪靠在蔡纪铭肩膀上，做了个亲密样子，阿欢一摁快门说好啦把相机递回给蔡纪铭。蔡纪铭看见那几个卖椰子的越南人的脸上露出了质朴的微笑，他拍了拍柳美让她接过相机一起离开了那里。
坐在车里，那几个卖椰子的越南人的笑容依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终于看见越南人冲着他笑了，那是一种充满善意的笑，叫他感觉十分的舒心自在，在他的记忆里头二十年前，他所看到的那一张张脸，上面写着的是恐惧或者是仇恨，即使是在他和战友们向越南人分派粮食时所见到的瞬间即逝的笑容，也可看出是勉强挤出来应付他们的。战争夺去了他们的欢乐和笑容，剩下的只有恐惧或仇恨。
中巴继续上路，朝着下一个旅游景点驶去。阿欢姑娘接着介绍说游客朋友们，下面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叫夏龙湾，那里有景色迷人的风光，不少来自你们中国的游客都说它就象海上的桂林，十分的漂亮。。
柳美的精神上来了，她拉拉蔡纪铭的衣袖说，真没想到这越南还有咱中国桂林的风光，看来这地方还挺适合来旅游的呢是吧？是是，你就好好玩，玩个痛快。蔡纪铭敷衍着她。在蔡纪铭印象中，越南就只是个特别能长草木的山地国家，跟山清水秀那境界好象是不搭边的。如果真的有桂林那样的景色也算没白来一趟，当年蔡纪铭的蜜月之旅就是在桂林度过的，那时候他的爱情是甜蜜的，心情也是愉快的。
如今带着女友来游玩异国的桂林，真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呵。他暗暗想到。
柳美原本是他那家公司里的文秘，有一天他去公司领取红利，在公司门口跟急匆匆赶来上班的柳美撞了个满怀，就这样他对她一撞钟情。于是他厚着脸皮找他的哥们董事长帮忙，柳美原先有男朋友，可架不住蔡纪铭的银弹进攻，一个月后被他俘虏过来了。柳美跟了他半年后就整天缠着他要这要那的，蔡纪铭跟老婆已经没了感情，他想让柳美安下心来跟自己，于是就和老婆搞起了离婚大战。
一面越南国旗飘进了蔡纪铭的视线里头，把他从遐想中唤醒。
这旗子插在公路旁边的一个工地上，旗子周围是一群穿着军服的士兵，正挥舞着铁锹在修筑一条新公路。这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亚热带的阳光把他们的脸膛晒成黝黑黝黑的，他们这几十人卖力地劳动着，头上都戴一顶镶着军徽的绿盔军帽。
这群越南军人一下子触动了蔡纪铭的神经，虽然中巴碾着尘土把他们很快抛到了后面，可这幕情形却牢牢地定格在蔡纪铭的脑海里。
这是些生龙活虎强悍骁勇的异国年轻军人，二十年前他和战友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跟他们生死相拼过，那一幕幕惨烈的景况令他终生不忍回首。
你看，这么热的天，这些个傻大兵还在那修路，哎你当兵那会儿干没干过这活儿呀？柳美格格笑着对他说道。
蔡纪铭没吱声，车子沿着渐渐平坦的道路行驶着，前面路两旁的草木依然是那么茂密葱茏。充满大自然的野性韵味。
傍晚时分到达了夏龙湾。分配了住宿酒店的房间，阿欢领着他们去吃饭，饭后自由活动。柳美不想这么早回酒店房间，拉着蔡纪铭去逛街。
夏龙湾市镇的夜晚处处灯红酒绿，购物商店和小摊贩随眼可见，各色游客人等来来往往，一点不显得清静。
他们来到了海滨浴场，可这时候早没游客来此游泳玩耍，黑暗里只听见海浪拍岸的响声。柳美跑去浅水的地方趟海水，蔡纪铭就在沙滩空摆着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来，听那边柳美玩耍传过来格格的笑声。
有个黑影走近蔡纪铭，是个戴着绿盔帽的越南男人，他用有点生疏的中国话问蔡纪铭要不要找个姑娘。蔡纪铭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越南男人走了，柳美走了过来。她问蔡纪铭那人想干嘛，蔡纪铭摆摆手说他是个做生意的，我们还是回酒店去吧。
柳美挽起蔡纪铭的胳膊往回走。越南这地方也变化得真快，如今到处都有妓女和拉皮条的，难怪阿欢小姐在车上也特意关照说，有谁想找姑娘可以先找她代为联系。蔡纪铭心里暗自感叹。
回到房间里，柳美洗澡去了。蔡纪铭打开了电视，画面是一对男女在谈恋爱，播放着越南语的歌曲，一会儿那男的变成了军人去扛枪，女的恋恋不舍去送别。蔡纪铭斜靠在床上盯着荧屏看了一阵子，由于听不懂那歌词觉得有些无所聊赖，思想渐渐开了小差。。
蔡纪铭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伏在异国的丛林里，身体下面是散发着湿气的红土壤，旁边是他的战友们。他第一次上战场就来到了国外的土地上，这叫他格外地紧张。离他两三米外还趴着他最要好的战友刘国庆，那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此刻正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等待着发起进攻的信号，他的脸涨红涨红的，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
蔡纪铭他们连这次进攻的目标是五百米开外越南人据守的一处丘陵阵地，从蔡纪铭他们埋伏的地方到越军的阵地中间是一片开阔地带，据说越南人有两个排的兵力。蔡纪铭不晓得进攻信号何时发出，他感觉心脏在砰砰跳个不停，浑身无力一个劲出汗。他不知道几小时以后，他自己还能不能活在这个世上。望着前面的几百米开阔地，他也不晓得自己能否活着冲过去。
他的衣兜里藏着一封给亲人的诀别信，他和刘国庆商量好了，万一谁回不去了，活着的那个就把对方衣兜里的信件亲手送到对方亲人手里。死亡这个问题蔡纪铭已经想过许多回了，他不想死，他还没满二十足岁，生活对他来说才刚开了个头，他还没谈过女朋友，还有许多事情他都想去尝试，他甚至还想去上大学去当大学教师呢，这是他从小做过的一个梦想，他喜欢站在讲坛上的感觉。当然他也想过如果自己死了，下辈子一定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就不用当兵了。就看看自己的运气如何吧，他心里暗暗想。
在蔡纪铭想着心事的时候，信号弹呼啸着飙上了半空。一百多号人一齐跃起向着开阔地冲了过去，刹时间枪炮声大作，叫喊声震天动地。
蔡纪铭端着上了刺刀的半自动冲锋枪冲进了那片开阔地，他拼命地喊着叫着，可叫喊些什么他都不清楚，只有叫喊才能壮胆有气力，把那些恐惧抛出身体之外。此刻他周身热血沸腾豪气干天，热呼呼的流弹飕飕地从他耳边身旁擦过，他也全无惧怕，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冲过去，冲上敌人的阵地去！
他看见刘国庆端着枪冲在离自己十几米远的前面，这个大个子一边叫喊着一边搂射着子弹，他那彪悍的身躯就象一只发怒的雄豹子，扑向胆敢较量的对手。蔡纪铭不由想起电影里的英雄形象，他觉得刘国庆此刻真的很象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开阔地已经冲过去一大半了，眼看距离敌人把守的阵地只有两百米左右，忽然迎面响起嘟嘟嘟大片密集的枪声，那是敌军的重机枪开火了。一串串火球劈面打过来，那炽热的气体仿佛能把眉毛都烧着了。轰轰，敌人的迫击炮也在身边附近炸开了，飞溅的泥土将蔡纪铭的脸庞打得麻酥酥的，空气里充满了呛鼻的硝烟味道。
前面和旁边不断有战友被火球、弹片击倒在地，渐渐地蔡纪铭发现附近只剩下自己和另一个战友了。那熟悉的身影就是刘国庆，他仍然吼叫着向前猛冲。透过烟雾目测离敌人的阵地只有几十米了，此时都能够看见越南士兵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黝黑的肤色还有那一顶顶绿盔帽上的徽章。
猛然间蔡纪铭觉得一串耀眼的火球迎面射来，他当即感到掖下一热，他下意识地朝地上卧倒，一摸身体还好没事。后来才发现是左掖衣服被子弹穿了个洞。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刘国庆的身影，那个大高个子直板板的站在那儿，身躯摇晃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怪异的叫喊。蔡纪铭正要喊他卧倒，他却整个向后倒下了。
蔡纪铭滚爬几下来到他身边一看，他的胸口和脑袋都中了弹，满脸满身的血，人都变了形快认不出来了。
这时身后不断有战友往前冲去，蔡纪铭站了起来加入了冲锋的行列里。终于他们冲上了敌人的阵地，越军也向他们扑了过来，双方展开了肉搏战。
蔡纪铭用刺刀扎倒了一个小个子，迎面又冲来一个矮壮的越南兵，他一把拦腰抱住了蔡纪铭想把他摔倒在地。蔡纪铭扔了手里的枪，反搂住他，然后拔出腰间的匕首刺他。越南人攥紧了蔡纪铭的手腕，试图将他往壕沟里推。矮壮个子劲还挺大，蔡纪铭一时拿他没办法，俩人推来搡去的打成一团。蔡纪铭分明感受得到从对方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息以及他身上的汗臭味，还有那一双死命瞪大的眼睛，那里面有种极端恶毒的光焰瞅着自己。
另一名战友及时赶来，一刺刀撂倒了那死缠着他的越南兵。后续部队蜂拥而来冲垮了敌人的防线，他们举起冲锋枪朝壕沟里顽抗的越军猛烈扫射，那些年轻的娃娃兵慌乱地四处躲藏死伤枕藉。
战斗结束了，战场清点打死打伤并俘虏敌军四十七人，我军负伤二十九人，死亡二十一人。刘国庆就是那第二十一人，他是在被抬下阵地的时候死的。二十分钟前还勇猛得象头豹子的他被子弹打穿了胸膛，也打穿了他衣兜里的那份诀别信。。
夏龙湾不愧为海上桂林的称号，的确风光迤俪，一座座如鬼斧神工般的石山石岛，珍珠样地洒落在一泓碧绿的海湾里，与蓝天丽日白云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柳美拉着蔡纪铭上了游船顶部，吹拂着海风，凭栏眺望着那如仙如幻的景色，毫不顾忌地高声谈笑。蔡纪铭觉得这女人真能把给她的一点物质生活充分地享受到了极至，也许这就是现在年轻人崇尚的生活宝典，时代环境不同了，人的生活信念和价值观自然也会随之变化的。不象自己十年前去桂林度蜜月的时候，贵一些的招待所都舍不得去住呢。蔡纪铭暗暗寻思。
蔡纪铭的妻子是他工厂里的师傅给介绍牵线的，交往了一年多结的婚。直到洞房之夜前，蔡纪铭都没亲过她一下，虽然那时候蔡纪铭在心里头也挺喜欢她。蔡纪铭甚至觉得她有几分象自己当年在越南见过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这个异国的女子一直是他心口里永远的伤痛。有时候他曾经异想天开地想，如果不是在战争中，而是在和平的日子里遇见那姑娘，他一定鼓足勇气把鲜花而不是子弹献给她。
不时有划着小船的越南渔民向游客兜售海鲜和珊瑚贝壳一类的物品，柳美也卖了两条海鱼，叫游船上的厨师加工成一顿可口的午餐。观赏着异国的山水风光，品尝着美味的海鲜，让蔡纪铭感觉到说不出来的惬意舒心。生活呵，在这和平跟有金钱支撑的日子里，是多么的充满了阳光与诗意啊！
几小时后，游船靠了岸，游客们提着卖来的各色海产品登上码头，阿欢姑娘告诉大家吃晚饭的时间，并宣布了明天的游程去向，嘱咐大家晚上早些休息别玩得太晚了。她说这最后一句话还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在内，有几个年轻小伙偷偷发笑。
柳美似乎也领会了阿欢姑娘话里的含义，晚上洗过了澡，她就早早投入了蔡纪铭的怀抱里。一阵云山雾雨之后，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蔡纪铭习惯晚睡，一时半会儿还不困，他瞧着熟睡的柳美那张秀美的脸蛋，想起了十年前在桂林的一家小旅馆里，当时自己也曾这样瞧着熟睡了的妻子的脸。那时候妻子的那张脸也是那样的秀美柔和，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呵，时间是个神奇的老人，它能够改变许多东西。他还记得在桂林漓江上，他跟妻子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当年的自己是个多么专情单纯的小伙子呵，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幼稚可笑。
蔡纪铭遇见柳美的时候，他才感觉激情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十年的婚姻生活是一个从激情到平淡再到厌倦的渐进过程，曾经小鸟伊人的妻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罗哩罗嗦的黄脸婆。柳美身上自然散发着的青春气息，让蔡纪铭如久居密室的人忽然闻到了清新的大自然空气，顿时精神洋溢浑身振奋起来。人呐，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想起过去再看看今天，昨是而今非或者昨非而今是的感触总是一大堆。过去是什么？就是一些叫今天感到难堪的东西。最明显不过的就是十年前的那些山盟海誓，还有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
中巴飞快地行驶在红土的公路上。今天要去的目的地是越南的另一座省城。阿欢姑娘为给游客们解解闷，就教大家说几句越南话。柳美学完了立即现抄现卖对蔡纪铭说：n啊you一条腿。蔡纪铭说你这啥意思呵，柳美一撇嘴：嘁，你没学会呀，那意思就是我爱你跟我走吧。蔡纪铭说那我也教你一句。柳美来劲了：什么快说。
落松空也。蔡纪铭说道。
啥意思？
缴枪不杀！这句话是蔡纪铭当年上战场前临时学的。
你把我当俘虏啦，我不学，我要你说n啊you。柳美赖着说。
“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阿欢唱起了那首著名的越南歌曲，蔡纪铭摇摇柳美的肩膀：你听听这歌，过去曾经很流行的，比那些什么万水千山总是情都要火呢。
嘿，这啥年代的老掉牙了吧，还胡志明毛泽东，哎，胡志明是谁呀？柳美有些不耐烦地问。
亏你还是个学文科的，历史知识跑哪儿去了。蔡纪铭揶揄她一句。
知道胡志明又能怎样，还能当饭吃不成。柳美反唇相讥道。
蔡纪铭没作声了，他也知道如今的时尚一族对那些什么历史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眼下的事情。过去的那些事情，谁知道怎么回事，没准就是骗人的。有一次柳美曾说过这样的话。
听了柳美的话，蔡纪铭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过去的许多事情其实是挺难说清楚的，谁说谁有理。
三小时后，中巴在路边一个凉亭旁停了下来稍作休息。
草木搭成的凉亭里坐着一个中年的越南女人，在那卖水果和鲜榨果汁。游客纷纷下来活动活动，小解或者卖点水果什么的。柳美拉着蔡纪铭下了车，他们看见那越南女人卖的鲜榨木瓜汁最好卖，柳美就想去喝一杯。
轮到他们的时候，木瓜没了。于是那越南女人回头朝后面喊叫了一声，一会儿有个越南少女手捧着一篮子木瓜从屋子里走出来。这村姑穿一件无领的粗布紧身衣服，包裹着早熟的曲线凹凸的身体，格外引人注目。她把木瓜递给那中年女人，女人对她吩咐了一句，姑娘就动手将木瓜削了皮，然后切开放进搅拌机里头搅汁。
姑娘默默地干着活儿一声不吭，蔡纪铭看着她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觉得眼前的这个热带美少女竟跟二十年前自己在战场上遇见的那位村姑是那么的相似，不但面容相似，连身形年龄也相仿。
村姑把榨好的一杯木瓜汁递给柳美，蔡纪铭对她说也给我榨一杯吧。
村姑把榨好的木瓜汁递给蔡纪铭，然后收起竹篮走回后面的小房子里了。
喝着果汁，蔡纪铭问那中年越南女人：这姑娘是你的女儿吗？
不是，她是我的亲戚，请她来帮忙干活的。越南女人回答。
姑娘长得很漂亮呵。蔡纪铭说。
她的命不好，家里就她一个人。女人说。
她的家里人都到哪里去了？蔡纪铭好奇地问。
她小的时候，父母就在边境那边死掉了，好多年了。我看她一个人孤单，就叫她到这里来住顺便帮忙干活，说起来我跟你们中国还有点关系，我的祖父是你们广西那里的人哩。越南女人说道。
阿欢摇着小旗子来催他们上车了，柳美一拽蔡纪铭：走吧，你还真看上了那个越南小村姑不成。
二十年前，在离谅山不太远的一处村镇里，蔡纪铭邂逅了一位越南姑娘，那次的遭遇给他留下了一个终生难忘的记忆。
那是战斗的间歇，部队路过这个村镇，正遇上有一家越南老太太病了。连里的卫生员于是给老太太看病还打了一针，这时候一个身穿紧身粗布衣服的十七八岁的越南村姑走了进来，叽里呱啦对他们说了几句。老太太的儿子会几句中国话，他告诉蔡纪铭他们说她是邻居家的，她说她的哥哥病了，想请你们过去给看看。
于是蔡纪铭和卫生员还有三个战友就一起跟着那姑娘到了她家。那是一间简陋的房子，一个越南青年躺在竹床上，手捂着肚子一副痛苦的模样。卫生员给他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闹肚子服点药就可以了。
恰好卫生员随身的药箱里止泻药没了，他吩咐蔡纪铭去一趟连部找后勤的老张取两盒止泻药来。蔡纪铭立即奔连里找到了老张拿了药，又匆匆赶回来。就在他快到小房子时，忽然看见刚才生病的那个越南青年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还不停回头朝房屋里张望。
一丝警觉在蔡纪铭心头泛起，他停下脚步观察。这时那个村姑也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在距离房屋大约十米左右的地方站住，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东西，往屋子掷进去，蔡纪铭分明看见那样物体冒着青烟。不好，是手榴弹！等蔡纪铭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晚了，电光一闪轰隆一声，整个小房子顷刻间炸塌了。
那村姑转身就跑，蔡纪铭一拉枪栓大喝一声追赶过去。穿过密麻麻的竹林，蔡纪铭紧追不舍，血不断往上涌，他义愤填膺决意要抓住这个杀死战友的女子。听见爆炸声附近的几个战友也闻讯包抄过来，不一会儿，那村姑就被包围在一处空地上了。眼看已无路可逃，那女子站住了，她一回头，狠狠地看了一眼冲过来的蔡纪铭。蔡纪铭这时也看清楚了眼前这个身材高挑发育成熟的异国姑娘，她的身上竟有一种慑人心魄的美。她那长长的头发披散在浑圆的臀部，细细的腰身扭曲反衬着高高隆起来的胸脯，真象是一尊雕塑，可这美丽的女子眼睛里却闪烁着仇恨的怒火。
蔡纪铭这时已端着枪冲到距离她不到五六米左右，只见这村姑将衣服一扯露出胸前白花花的肉体，一刹那蔡纪铭呆住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裸露的身体，不由停下了脚步。女人一下子从腰里掏出一颗手榴弹并高举过头顶，准备拉弦。就在这时赶过来的班长李兴贵朝他大喊：快开枪！干掉她！哒哒哒，蔡纪铭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鲜血即刻从她胸前雾状地喷溅出来，蔡纪铭闻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村姑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倒在红土地上。。
越南之旅的最后一站是边境小镇芒街。阿欢姑娘去给他们办理出境手续，嘱咐客人可以在附近逛逛街买些东西。
芒街紧挨着东兴，是越南北方的一个重要的边贸集市，各种各样的商铺随处可见琳琅满目。柳美说想买些土特产纪念品什么的，俩人就在一条街上转悠起来。在一家木器工艺品商店里，蔡纪铭看上了一件红木雕成的老鹰，他就跟老板侃起价来。老板是个华侨懂中国话，他对蔡纪铭的砍价不以为然，他告诉蔡纪铭说这个价钱里头还包括运送过境的费用，因为越南政府不允许红木制品出境的，所以如果你买下了，他还要雇请人偷带过境。
蔡纪铭正听那老板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了柳美高声的吵嚷。蔡纪铭连忙撇下老板往外走。原来是柳美为买什么东西跟隔壁一家店铺的老板娘争吵起来，柳美见蔡纪铭出来胆子也大了，她顺势将那老板娘随手推了一下，那年轻的越南女人气不过，一抬手打了柳美一巴掌。柳美毫不示弱立即以牙还牙揍了越南女人一拳，那女人倒退了两步，倒在他男人旁边。那越南男人冲到柳美跟前伸手要抓柳美，蔡纪铭一下子挡在柳美身前。
柳美余怒未消地冲那女人说：你这越南婆子好没道理，我来这里买你的东西是瞧得起你们，知道不！那越南女人气得叽里呱啦骂着越南话，临末朝着她男人和柳美说：是她捣乱，打她！那越南男人对着蔡纪铭和柳美怒目而视，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蔡纪铭望着他的这副表情，刹那间觉得非常的熟悉，这个年轻越南男子的面孔是陌生的，然而他的那种神态却使蔡纪铭不由愣住了，蔡纪铭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上充满着的仇恨和敌意，他们也是那样的陌生和年轻。
蔡纪铭又打量一下眼前的这个矮壮黑实的越南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柳美说：算了，这东西不买便罢了，咱们回去吧。说着拉起柳美的手迈出店铺，朝边境关卡走了过去。
在检查站前面，阿欢姑娘把护照发还大家，然后她对游客们点头致谢说：谢谢大家一路对她的关照，欢迎各位有机会再来越南旅游，可千万别忘记了我阿欢呵，祝你们好运，多多发财。她的脸上充满了微笑，只是，蔡纪铭觉得那笑容多半含了些商业化的敷衍与程式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