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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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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诺曼底的路程长得令人厌烦,但是到达库贝潘的第一天,她已恢复了欢快活泼的天性。她性情好动,贪玩,总是喜新厌旧,这种性格使她发现夏日农村像水晶般纯净,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魅力。她忘乎所以,干出千种傻事,在头发上扎一个白蝴蝶结,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活像一个小姑娘。她以此自乐。她从前就是这样的小姑娘,跳跳蹦蹦,跑过林荫道,跳过篱笆,捕捉成群飞舞嗡嗡有声的蝴蝶。但是她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在自己身上早已死去了。她呀走呀,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她四肢放松地有节奏地大步走,这有什么样的快感。她欣喜若狂地又发现她在宫廷的日子里已忘掉的原始生活的种种事物。她躺在翠绿的草地上,仰望着浮云。这多么罕见啊!多年来她一直未见过云了。她思忖:巴黎房屋上空的白云是否也镶上了美丽的边,一团一团的,那么纯洁和轻飘飘的。她第一次仰望天空,像望着一个具体的东西一样。蔚蓝色的,带有白色斑点的苍穹使她想起了最近一个德国侯爵送给她的非常漂亮的中国花瓶,只是天空更美,更充实,更蓝,充满了温和的芳香的空气,像丝绸一样柔软。无所事事使她心情舒畅,她在巴黎总是从一个地方被撵到另一个地方,她周围的寂静像一口清凉饮料那么宝贵。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对在凡尔赛包围她的所有的人都漠不关心。她对他们既不爱也不恨,她对他们漠不关心,好像在那里遇到的农民一样,农民站在树林边拿着锃亮的大镰刀,有时候用阴郁的眼睛好奇地朝她张望。她变得越来越无所顾忌;她同小树闹着玩,向上跳,直到抓住垂下的树枝为止,然后让它猛然弹出,如果有几朵白花像中的之箭一样落下来,落到她去抓的手里,落到多年来第一次又披散的头发上,她就大笑不止。由于轻佻的女人在其生活的每一瞬间都有奇怪的健忘症,她说她记不起她被流放过,也记不得她从前是法国的统治者。就像现在与蝴蝶和闪光的树戏耍一样,她可以那么随便地玩弄命运。她失去了五年、十年、十五年,只不过是普洛诺伊夫小姐,日内瓦银行家的女儿,一个更瘦小,目空一切的十五岁姑娘,她在修道院庭院里玩耍,对巴黎和全世界毫无所知。

    下午她帮助女仆收粮食,她觉得可以捆大禾把;然后使猛劲把禾把扔到车上,这使她感到极大的快乐。在那些拘谨、表示敬畏的所有的人中间,她高高地坐在满载禾把的车上,两只腿摇摆着,与青年们一起哈哈大笑,然后像去跳舞一样,旋转到人们中间去。她感到这一切都像一曲在宫廷成功演出的假面戏。她高兴的是能在巴黎叙述她度过了多么宝贵的时间,她怎样头发上插着野花,跳着轮舞,与农民喝一个罐子里的水,她觉得在凡尔赛演的牧羊剧是欺骗,她未注意到这是现实,她的心总是想念那个时刻,说真话时是欺骗,想欺骗时倒是真心实意。因为她总是知道她感觉到什么。现在她感觉到全身血管里都充满着幸福和洋溢。她失宠的想法使她笑了起来。

    翌晨,她正在兴头上却被浇了一瓢冷水。只是醒着失眠,一夜无眠到天明,令人痛苦。好像从温暖闷热的空中掉进冰水里。她不知道什么唤醒了她。这不是光亮,因为雨天窗子打湿了,光线暗淡。也不是喧闹声,因为这里没有声音,她只有瞪着一双大眼睛凝视墙上,看着她想象中的死人。她醒着,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没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呼唤她和引诱她。

    她想,在巴黎怎么会睡不着呢。晚上人们跳舞,聊天,与朋友们一起度过了半夜,然后精疲力竭,奇怪的睡神来了。兴奋的意识在睡眠中让一幅幅彩画继续晃动。早晨她闭着双眼,还似乎从梦中听到前厅里传出沉闷的声音,她的朝觐刚一开始,声音就传进来了。这时,法国公爵们,请愿者、情妇、朋友,全都邀恩争宠,带来献礼,故意装着轻松愉快。每个人都叙述什么,哈哈大,夸夸其谈,天南海北,在她床边讲些新闻,甚至干脆讲些五花八门的怪梦.使她醒着,投入到生活的潮流中去,她在睡梦中嘴上露出的笑容一直不消失,仍挂在嘴角上,像一个笼中之鸟高傲地摇来晃去。白天她从人的观念想到人自身。在她身上,在穿衣,吃饭、外出的时候一直有这些观念,又直到深夜。她不断地抱怨,感到自己受到了这种像波涛不停息地引起的涨潮的推动。涨潮以不停的节奏舞动着,使她的生活的小船摇晃不停。

    但是白天来临,这里的礁石渐渐苏醒。它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当今的海滩旁毫无用处。没有任何东西引诱她起床。昨日种种无害的娱乐不再具有魅力。她向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迅速地喜新厌旧。房间空荡荡的,好像没有空气,她感觉到自己在过谁也没有要求她过的寂寞生活,空虚,空虚,无益,消失了,精疲力尽了。她不得不慢慢地回忆她为什么在这里和她怎么来这里的。她对白天期望什么?她凝视着壁钟,钟的指针颤抖地轻轻地无休止地走着,穿过沉默的世界。

    终于她想起来了。她曾请求她所倾心的以前惟一的爱人阿兰库亲王,每天通过一个救命的使者给她带来宫廷的消息。她昨天一整天忘记了,她的失踪使巴黎惊慌失措,现在取得这个胜利,使她高兴。使者也马上到达,但是没有带来口信。阿兰库给她写了几句冷漠的空洞的客套话,关于国王身体状况,外国王子来访的消息,使这封信变成了祝她身体健康的友好祝愿。对她和她失踪却只字未提。她生气了。这个消息真的没有公开吗?还是说她去这个讨人厌的鸟巢里休养去了,使人真的相信了他们的骗人鬼话呢?

    信使是一个单纯的、脖子粗短的马夫。他耸耸肩,表示对此一无所知。她压住自己的怒气,给阿兰库写了回信,但未露出自己的不满。她感谢他带来消息.迫切地请他继续向她报告详情。她希望在这里呆不长久,但是她仍然特别喜欢这里。她根本未注意到她已经欺骗了他。

    但是这一天还过多久才会到来?这里的时钟似乎像人本身一边迈着更缓慢的步子。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来使时钟加速,她不从自己动手作起,她内心一切都沉默,她内心里.切精神丰富的音乐都像玩具钟一样停止了。钟的钥匙丢了。她作了多种尝试,她求教于书本,但是思想丰富的书本在她看来不过是印刷品。一种不安掠过她的心头。许多人她未见到,多年来她曾生活在他们之中。她反复地用固执的命令来驱赶仆人们,毫无益处。她本想听到上台阶的脚步声响,.见见人,人为地制造信息的混乱,自欺欺人,但是她没有得逞,正如现在她一切计划一样。饭食使她恶心,正如房间、天空和仆人使她讨厌一样。她只想要一件东西:黑夜,熟睡无梦,一觉到天明,明天传来更好的信息。

    终于到了晚上。但是这里晚上多叫人伤心!只是天黑、万物消失,暗淡无光。这里晚上就是完蛋,可是巴黎的晚上才是一切娱乐的开始。这里晚上铸造了黑夜,在那里的晚上,国王的多个大厅里灯火辉煌,闪光耀眼,使人们的心燃烧、温暖、陶醉、激动,这里晚上使入更可怕。她挨房挨门地走错,像一头猛兽蹲在多个房间里,一声不响,随着岁月失去而发胖,因为谁也没来过这里。她感到恐惧,‘她想跳起来,天花板发出叹息。一本本书堆起来,只要人们抓住它,就弄得咔咔响。在小柜子里有些东西像一个挨打的孩子那样发出可怕的叹气。因为她能摸到按键,发出哭一般的声音。万物都抵抗着入侵者,在黑暗中抱成一团。

    这个簌簌发抖的女人叫人在满屋点上灯。她试图呆在一间房里,但是恐惧又将她赶,她吓得从一间房逃到另一间房,仿佛在那间房里有一种安宁。但是她到处碰到沉默的看不透的墙壁。多年来沉默一直在这里有统治权,并且不想让人撵走。甚至灯烛似乎也感到这一点,灯烛咬牙切齿地轻微地哧哧响,滴下一滴滴热泪。

    但是从外面看王宫,有三十个窗予,闪闪发光,仿佛这里在庆祝节日。村里人成群结队站在王宫前,感到惊奇,胡吹闲聊。突然从那儿来了许多人,但是时而在这一扇窗玻璃、时而在另一扇窗玻璃上看到她的人影晃过去,总是同一个人影:德普里夫人,她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内心孤独,拼命地回瞎跑,从窗缝里窥望外面有什么东西没有来。

    第三天,她不耐烦地失去了镇定,变得粗暴。孤独压抑着她,她需要人,或者说至少需要关于人们、关于宫廷(她整个人与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关于她的朋友们的消息,以及她需要了解的某些使她激动或只是涉及到她的事情。她不能指望信使,她一清早骑马朝他跑去三个小时。正在下雨和下暴风雨,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使她把头缩回。她的眼睛看不见了,暴风雨迎面扑来,手冻僵了,几乎不能动弹,最后把她撵了回来。她脱掉湿衣服,又往床上躺下。她焦急地等待着,咬得牙板格格直响,现在她懂得了德贝勒一伊斯勒伯爵的威胁性微笑是什么意思,好像他说,她一定忍受不了长时间的孤独。现在才三天哩!

    信使终于来了。她不再介绍自己,而是迫不及待地用指甲撕破封签,活像一个饿汉见到了一盘水果。这里有许多宫廷的东西。她的眼睛继续望过去,她寻找自己的名字。没有,没有,但是有一个名字刺眼:交给阿兰库夫人,而不是写交给宫女。

    她颤抖了一下。她身体十分虚弱。这不是暂时的不舒服,而是长期的流放,这是宣判死刑。她热爱生活,她半裸体,在信使面前不害羞,猛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冷得打颤,贪婪地看一封封信。她放弃自己骄傲的喜剧。虽然她恨国王,她仍用低三下四的吹拍得肉麻的语言承诺,再不想干预国事。她写信给勒什中斯卡,使她回忆起,她只是通过她的介绍当上法国王后的。她写信给大臣们,给他们钱,转向她的朋友们。她向她从、巴士底狱救出来的伏尔泰发誓,他能以她之死为题材创作出一首哀歌并且朗读。她命令她的秘书收罗讽刺作家对付她的敌人,散发传单。她这样用发烧的手撕毁了二十封信,这些信全都恳求一点:巴黎这个世界,拯救它们免于孤独。这是呼喊,不再是信。然后她掏小钱包,给信使一把金币。他可以骑马去死,但是他必须夜间呆在巴黎。她在这里才学到,一小时究竟是什么。他本想非常感谢,但她把他赶了出去。

    然后她逃回床上。她感到寒冷,严重的咳嗽摇晃她那瘦弱的身体。她躺着,凝视前方发呆,总是等着,直等到壁架上的时钟敲响为止。但是时钟是固定的,人无法用诅咒、请求和金钱驱赶它。它慢腾腾地转着圈圈。仆人们来了,她叫所有人都出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绝望。她不想吃,不想讲话,不想了解任何人。外面的雨下个不停,她冷得发抖,仿佛她站在外面,伸开双臂,像灌木那样战栗。一个问题不时掠过她心头,一句话像钟摆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这样惩罚她?她犯了太多的罪吗?

    她按了按门铃,叫人去镇上接神甫。这个思想安慰她,有个人住在这里,她可以与他谈话,她可以告诉他她害怕。

    神甫不让人久等他。之所以这样,因为有人向他报告了情况,说夫人病了。他进来时,她不由自主地起来。她记得她在巴黎的那位神甫,他那双手柔和、细腻,眼光炯炯有神,给人几乎一种柔情蜜意的感觉,她也记得他那上流社会的傲慢和谈话,这使人忘记他是在听人忏悔。库贝潘的神甫身材魁梧,宽肩阔背,脚步沉重地走向房门,翻口鞋发出嘎嘎的响声。他身上的一切,粗笨的手,风吹过的脸和大蒲扇耳朵,都通红通红。但是他总显得那么亲切友好,他向她伸出熊掌似的大手表示问候,然后在一个靠背椅上就座。由于他这个庞然大物呆在这里,房间里的恐惧感都吓跑了,躲到角落里去了。室内似乎变暖和了,更有生气。只听到他那洪亮的声音,他在场时,德普里夫人呼吸更自由些。他不知道为什么叫他来,他开始漫谈,谈他的神甫工作,谈巴黎,只是道听途说来的情况。他说了自己的教训;谈到卡尔特西乌斯和蒙塔涅先生的有危险性的著作。她漫不经心地翻来复去说一句话:他们的思想像一群蚊子嗡嗡响,她只想听,听到人的声音,人声像在大海上建起的一条大坝,能抵住孤独,以免她被淹死。当他害怕打扰她而想起身告辞的时候,她用热情的款待争取他。她只是担忧,她向这个极其受尊敬的人许愿,邀请他常来拜访她。她把在巴黎迷人本能的力尽量施展出来,打破了她的沉默。神甫留下来,直到天黑才。

    但是他一走,沉默加倍地向她压下来,仿佛她必须独力托住高高的天花板,独自移这逼近的黑暗。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单独的人能对另一个人有多少价值,因为她从来没有孤独过。她总是把人评价为空气,人感觉不到,但是现在被孤独勒紧喉咙的时候,她才感觉到需要它。她认识到人有多么宝贵,即使他们撒谎行骗,她从自己的存在中得到一切:自己的方便、安全和愉快。几十年来,她在社会中游泳,从来不知道这个潮水养育她,载着她,但是现在她像一条鱼被投掷到孤寂的海滩上。她在绝望和受惊吓的痛苦中抽搐。她又发冷又发烧。她摸摸自己的身体,吓得倒抽一日冷气。她的身体多冷呀!体温似乎全失去了。血液像冻胶一样很难流过血管。她觉得她仿佛躺在已在这里静悄悄地入殓了的自己的尸体上。突然她身上发热,拚命吞咽一口。她起初吓了一跳,本想反抗,但是这里没有人。在这里她不必介绍自己。她第一次独处。她情愿献身于痛苦的甜蜜,感到热泪流过冰凉的双颊,在万籁俱寂时听到自己的吞咽声。

    她赶快回访这位神甫。房子荒凉,没有信来。她自己知道,人们在巴黎没有很多时间为申请者和请愿者办事。她想做点什么,做些事情,下十五子棋,或者聊天,或者看看另一个人怎样说,她想用某些事情打发无聊,无聊越来越威胁着、越来越凶杀般地侵袭她的心。她迅速地走过村子。她尤其恶心的是,库贝潘这个名字的某个部分是什么,这使她起自己的流放。神甫的小房子坐落在村子街道的尽头,完全在万绿丛中,它几乎同一座粮仓一样高。但是百花围绕着小窗户,在门上方爬满的藤蔓垂下来,她不得不弯着背,以免被缠进可爱的藤蔓网里。

    神甫并不孤单。他身旁,他的工作台旁,坐着一个年轻人。神甫被这样的崇高的拜访弄得神魂颠倒,把他看作自己的侄儿。神甫使他成为博学多才的人,当然不要他当神甫。他在这方面耽误得太多了。这也许是一件风流趣事。德普里夫人并不大嘲笑显得有点愚笨的恭维态度,而是嘲笑这个青年人的令人愉快的窘态。他的脸齐耳根红着,不知道眼光投向何处是好。他是一个高个子农民青年,瘦骨嶙峋、面色红润,黄发,有点皱纹的眼睛。他笨手笨脚,但是现在过分的敬畏压倒了他的乡巴佬习气,使他有些像孩子一般孤立无援。他几乎不敢回答她的问题,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把手插进口袋里,又把手拿出来。他的窘态使她好笑。德普里夫人不断地闻他,她三问两问就把他搞糊涂了。他低三下四地向她乞求,卑躬屈膝。这个神甫替他说话,赞扬他重视学习的热情,他的优点,说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巴黎的大学里完成学业。当然,他本人贫穷,几乎不能资助这个侄儿。他也缺乏靠山,使他有可能在巴黎打通取得国家部门资助的唯一渠道。他恳切地将他侄儿引见给她。他说,她在宫廷大权在握,一句话就足以实现这个青年大学生的最大胆的梦想。

    德普里夫人只有躲进暗处苦笑不迭。说她在宫廷大权在握,实际上她根本就不能对一封信,对惟一的请求作出答复。但是她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人对她的无能,对她已经下台一无所知。现在她对虚有其表感到高兴,她控制自己。诚然她想推荐这个年青人,说他根据一个如此受人尊重的代言人的话肯定值得获取一切恩宠的,他明天可以在她那里应试叫他朗诵一下,她可以考一考他的业务能力,她要把他推荐给宫廷,给他一封致其女友、女王和科学院的先生们的引见信(她在说这些话的同时,想起了,所有这些人中无人对她的信回答了片言只字)。

    老神甫高兴得发抖。服泪从厚脸颊上滚滚而下。他吻她的双手,像一个醉汉一样来回瞎跑,而青年人像一个聋子站在那里发呆,一时语塞。当德普里夫人决心启程时,他一动不动,像在站的地方生了根似的,直到神甫悄悄用力推他,示意他应该护送他的女恩主去宫殿为止。

    他在她侧面走着,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每当她看他时,他都讲不出话来。这使她十分高兴。她又第一次感到这种带有轻微蔑视的乐趣。她见到的人在他面前失去了一切威力。她同其他人游玩的乐趣又觉醒了。这在权力的年代是生活的需要。在宫殿门口他站住了,笨手笨脚地鞠了一躬,迈着农民的僵硬的步子匆匆地走了。她几乎还没有时间去回忆他的来访。

    她目送他走了,笑弯了腰。他又笨又天真,但是一般来说,他有生气,有热情,不是像周围的一切死去了。他是火,她冻了,她的身体也冻了,习惯于爱抚和拥抱,在这里她饿了,为了获得生的辉煌,她的目光需要青年时代光辉要求的反光,它在巴黎每天都迎着她。她长时间目送他。这可能是一个玩具,当然是硬木头做的,又笨又单纯,但毕竟是欺骗时光的一个玩具。

    第二天早晨,这个青年人来访。德普里夫人决定在床上接待他。她由于无所事事和无乐趣而感到厌倦,大半在下午晚些时候才起床。她先叫女仆精心地给她梳洗打扮,在越来越苍白的嘴唇上涂一点口红,然后她命令把客人引进来。

    房门嘎嘎地慢慢打开,青年人犹豫不决,十分笨拙地移步进来。他穿了最好的服装,当然是农村节日穿的,仍然有些土里土气。各种油膏发出过浓的香气。他的目光从地上乱搜索,往上直到变暗的房间的屋梁。因为他找不到人,本来已经安心,她从床上起来,在华盖的紫云下表示热烈的欢迎。他吓成一团,因为他不知道巴黎的贵妇人在起床时接见人,要么他已经忘了。他倒抽一口冷气,仿佛进了深水似的。顿时他脸上飞满红霞,她则以他发窘为乐,寻开心。她用谄媚讨好的声音邀请他走近一些。她对他彬彬有礼,这使她觉得好玩。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仿佛他走过一条窄窄的木板,左右两边都是冒泡的浅滩。她向他伸出细瘦苍白的小手,他小心翼翼地用他那粗壮的手握住它,仿佛害怕握断它似的,敬畏地把它放到嘴唇上。她用友好的手势招呼他在她床旁的安乐椅上就座。他坐下,膝盖像突然折断了似的。

    .他坐下时,感到更有点不安了。现在整个房间不再凶猛地围绕他旋转,地不那么像波浪一样摇晃了。但是不习惯的目光仍然使他心慌意乱。宽松的绸被似乎露出了她的裸体,华盖的紫云似乎像雾一样飘下。他不敢往前看,但觉得要是地上能找到个缝儿,他准能钻进去。他的一双手,一双非常大的不灵活的红手来回地摸着椅子靠背,仿佛他必须抓牢,可这双手被自己的不安吓了一跳,像冻成一团似地回在他怀里。他眼里流露出炙热的感情,差一点流出泪来。他全身肌肉都吓得绷紧了,他感到嗓子眼里没有力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见他满副窘态,感到开心。使她愉快的是,沉默好长时间,微笑着观察他怎样挤出第一句话,他怎样结结巴巴,看这个魁梧的大汉如何颤抖,睁着孤立无援的眼睛四处张望。

    终于她同情他,开始问他有什么想法。她善于装出对他的想法非常感兴趣。因此,他又逐渐得到了勇气。他叙述他的学习、教父和哲学家的情况。她参加聊天,但对此知之不多。他提出和讨论自己看法时采取的傲慢态度开始使她讨厌。她用各种动作使他心慌意乱,她却感到开心。她有时候拉住被子,仿佛它要滑下来;她从破绸被子中伸出光胳膊,打了一个突然说话的手势,脚在被子下面晃动;他总是中断谈话,急促匆忙,说话模模糊糊,或者像连珠炮似地说出来。他的面部越来越显出一种痛苦的、紧张的表情,她看过去,又看到一条血管像一条蛇一样急急地爬过额头。这种游戏使她高兴。她喜欢他,这种儿童般的困惑胜过他善用的修辞。她试图也用言辞使他不安。

    “您并不总是这样思考您的学习和功绩吧!在巴黎,灵活起决定性作用。您必须学会突出自己,您是一个漂亮的人,请您聪明些,充分利用自己的青春,首先不忘记女人们,女人在巴黎意味着一切,我们的弱点必定是您的强处。您要学习如何挑选好和利用自己的情人。您一定会当大臣的。您现在已经有一个情人了吗?”

    这个年青人身子缩成一团。他的脸刷地一下铁青。他感到自己身上不可忍受的痛苦占了上风。它撕扯着他,把他推向门去,但是在他身上也有难处。他对香水味,对妇人的香气麻木不仁。他身上的所有肌肉都痉挛抽搐成一团。他的胸部绷紧,他感到粗野和无意义。

    这时嘎地一声。他用僵硬的手指折断了椅背。他吓得跳了起来。他对自己的笨拙感到非常羞愧。但是她对骨子里的热情感到高兴。她只是笑着说:“如果有人向您提出不习惯的问题,您不可立即那么害怕。但是您还必须学习一点待人处世之道,我想帮助您。我一般是少不了秘书,如果您在这里想替代他,那倒是合我的心意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感情奔放的感谢话,眼里闪烁出光辉。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到疼痛。她微笑着,她脸色阴沉地微笑着。这又是骗人的老伎俩,使人误以为被人爱上了。这一个认为有地位,另一个空虚,第三个飞黄腾达。但是无论如何,一再沉湎此中,总是好的。那样一来,她在这里就不得不欺骗自己了。

    三天以后他成为她的情人。

    但是危险的厌烦只是被赶走了,并未被置于死命。厌烦情绪继续走进没有人住的房间,在门房后面窥视着。从巴黎只有令人生气的消息传来。国王一般不回答。勒什申斯卡寄来几行冷冰冰的信。这封信只讲她的健康状况,尽力避而不谈任何友好情谊的感受。在她看来,诽谤文章是不干净的和没有兴趣的,也太露骨地泄露出是谁使她,就宫廷里的人还记得她而论,使她在宫廷的地位恶化。她的朋友阿兰库的信里也只字未提回的事。根本没有一丝希望。她宁愿假死,醒着躺在地下的棺材里,狂喊乱叫,敲打棺壁,但是上面没有人能听到她喊叫,地面上的人轻轻地大步走着,她的声音在寂寞中窒息。德普里夫人还写了几封信,但是有同样的感觉,像被埋葬者一样喊叫,完全意识到谁也不会到她的声音,她朝寂寞的柜子敲打,但失去了知觉。她以此欺骗时代,时代在库贝潘这里是她的最凶恶的敌人。

    同这个青年人一起玩也使她厌烦。她以前从来没有坚持她的爱好(这也主要归罪于她的倒台),几句爱情话(他笨嘴笨舌地学不会,她必须给他送去好衣服、丝袜和鞋扣,他才会说)不能使她去同他玩。她的天性是与许多人在一起,一个人很快使她厌烦,一旦她单身独处,她自己也会厌烦自己的,会饿死。引诱这个土包子,教他这个笨蛋如何举止温柔,让笨熊跳舞,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游乐,占有他是令人讨厌的,简直令她难堪。

    以后,他不再使她愉快,曾使她高兴的是他尊敬她,他的献身精神和糊涂。但是他很快变了,变得同她亲昵,这使她反感。他本来那么低三下四的眼光现在充满着舒适和洋洋得意。他穿上新衣服,她感到,他在村子里炫耀。她心头渐渐滋长出仇恨,因为他从她的不幸,她的孤寂中得到了这一切.因为他身体健康,吃得饱,嚼得香,而她怒火直冒,体弱多病,吃得越来越少,逐渐消瘦,身体虚弱。这个粗汉已经完全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人。他满意地在他拥有的躺椅上伸懒腰,而不像以前羞于接受礼物,他变得迟钝和懒惰。而她,由于不幸和耻辱而怒火如焚,十分忌恨他那讨厌的心满意足,他那农民般的金钱欲和他趾高气扬。她恨自己,因为她陷得那么深,对这样的笨人本当伸开手臂,以免不沉入孤寂的泥泞就行了。

    她开始刺激他,折磨他。她本无恶意,但是她心里觉得有这种需要,对某个人要报仇,为了一切,为了战胜敌人,为了那些未作答复的信,为了库贝潘,为了将她赶出巴黎。她并没有新欢。她不过想刺激他,不让他那么吃得饱,嚼得香,要使他再变得卑微,卑躬屈膝和不大愉快。她毫不留情地指责他手上沾满鲜血,没有教养,行为不轨,但是男人的健康本能不再很尊重曾召唤他的妇女:他固执,大笑,不情愿地说出些下流话。但是她不放松,这是厌烦刺激某人时的一个好游戏。他试图使他嫉妒,利用任何机会,述说她在巴黎的情人,用指头数一共有多少个,她给他看她收到的一件件礼物。她夸大其词,撒谎。但是这一切,只是向他讨好,说她是根据公爵和亲王们的意见选拔他的。他愉快地吧嗒吧嗒地吃,心慌意乱。这更是刺激她。她向他讲述其他事情,更糟的是,她向他编造关于马夫、男仆的事。终于他双肩紧锁。她注意到了,大笑着,继续讲述着。突然他举起拳头:

    “够了!为什么你向我讲述这一切?”

    她面带完全无辜的表情。

    “因为我喜欢这样。”

    “我却不愿意!”

    “亲爱的,但是我愿意,否则我就不这样作了。”

    他一言不发,咬着嘴唇。她听到了一种命令式的,当然是命令式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奴隶。他捏着拳头。她想,他愤怒时多么像野兽,她感到恶心同时又感到恐惧。她感觉到气氛的危险。但是在她心头埋藏的愤怒太多了。她还必须继续折磨他。她重新开始。

    “你对生活如何看,小伙子。你相信,在巴黎生活像这里你们的狗窝里一样,慢慢地厌烦至死吗?”

    他的鼻翼嗅闻着,然后他说:

    “如果人觉得太无聊,就不必来这里。”

    她感到内心深处受到刺激。他也知道自己的流放,男仆一直大吹大擂过。她感到,自从他得知此事以来,她越来越软弱了,由于恐惧露出一丝微笑。

    “亲爱的,这里有人们不可理解的理由,即使人们学过一点拉丁文。也许改变行为举止更有益处。”

    他一直沉默不语。但是她听见他气得小声地呼哧。这仍然刺激他。她使他痛苦,她却感到快乐。

    “总的来说,你像长在肥料堆里的一株草,那么傲慢。为什么你这么发火?你的行为像一个粗野的家伙!”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王子、公爵和马夫。”

    他脸色通红,捏着拳头。但是她,受到一切不幸的毒害,跳了起来。

    “安静!你忘了我是谁。我禁止用农民小伙子的粗鲁话!”

    他作了一个手势。

    “安静!要不”

    “要不?”

    他淘气地站在那里。她想道,她没有什么“要不”她不再能叫人把谁送往巴士底狱,给人降级、驱逐。她不再能对人发号施令。她什么也不是,她是位手无寸铁的妇女,正如法国几十万人一样,遭人臭骂和侮辱。

    “要不,”她气呼呼地说“我叫仆人把你赶出去。”

    他耸耸肩,转身欲走。

    但是她不让他走。不,不是他可以向她告辞,而是还有人要踢开她,至少这个人要踢开她。她突然怒火直冒,多少天来的积怨爆发了。对他大发雷霆,装做像一个醉鬼似的。

    “你滚吧!你以为我需要你,你这个笨猪,因为我同情你吗?滚!不要弄脏了我的地板。滚,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但是不要去巴黎,不要来找我,滚吧!我烦你,讨厌你这贪得无厌的家伙,讨厌你的愚笨,讨厌你愚蠢的自满,我厌恶你,滚吧!”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当她充满仇恨这么突然地攻击他时,他已捏紧拳头,像拿一张看不见的盾牌一样,现在拳头突然像扔出的石头一样朝她身上落下来。她大喊大叫,凝望着他。但是他盲目复仇,一拳又一拳地朝她打下去,没有想到他的力量那么大。他发泄他一个农民对一个富有的、高尚的、聪明的女贵族的一切嫉妒,一个不受尊重的丈夫对妻子的恨。他一拳拳打到她那软弱的、缩成一团的身体上。她先叫唤,然后轻声地,最后一声不吭了。耻辱比拳击更使她痛苦。此时此刻,在她身上有些东西死去了。她沉默着,感觉到他的愤怒,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他停止打了,筋疲力竭,因自己的行动吓呆了。她的身体突然一震。他以为她要站起来。在她眼前他感到害怕,逃了出去。但是这只是低三下四的哭泣,终于她的身体一阵痉挛。

    她毁坏了自己最后一个玩具。

    房门在他身后早已关上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她仍然像一头猎致死的野兽,躺在地上,只有轻微的呼噜声。完全没有恐惧,没有感情,没有痛苦或羞辱的意识。她非常疲倦,她没有感觉到要复仇,不再愤怒,只是疲惫不堪,仿佛她全身的血同眼泪一起流干了。这里躺着的只是她那无生命的躯壳,被他的重拳的。她根本不想站起来,她不再知道她起来后要到哪里去。

    夜晚渐渐降临到这个房间。她没有感觉到它,因为夜晚是轻悄悄来的。它不像中午那样淘气地透过窗子,它像黑水从墙壁里流出了。天花板升高,隐入虚无世界。万物都降下来,落进无声的潮流里漂走了。她抬头一望,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某处一个小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永不停息。窗帘皱折地挂在暗处。仿佛它的反面隐藏着一个庞然大物。房门怎么也嵌进墙里,因此房间四周似乎密闭着,黑黢黢的,活像一口被钉死了的棺木,没有入口和出口,一切都是无限的,但被封锁了的。万物似乎都逼进过来,空气如此压抑,使得人们只能打呼噜,不能畅快地呼吸。

    只有往后才有一条道路通向模糊的地方,在闪烁光辉。那是一面高大的镜子,它在暗处闪着微光,好像一个大沼泽池塘之夜,现在她朝着镜子站起来,好像一个白点在缓缓移动。她站起身来,向镜子靠近,好像一团烟雾从中产生,不断扩大,变成一个幽灵。她本人在靠近,又迅速退回去。

    她恐惧万分,朝着光亮处大喊大叫些什么。但是她不想呼叫任何人。她自己点燃引火绒菌,然后接二连三地点燃大厅里大理石柱上微微发光的青铜灯上的蜡烛。火苗摇曳,簌簌发抖似地试探着伸进暗处,好像暖和的人去洗冷水浴,胆怯地退了回来,又钻进冷水里,终于颤巍巍的光云笼罩着灯架,逐步扩大光圈,往上直飘浮到天花板。房顶上,裸体带有双翅的柔和的小爱神平常在青云中翩翩飞翔,现在躺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氛里,闪烁的火苗好像发出微弱的闪光,不安地掠过小天使画像。四周的东西似乎从睡梦中惊醒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这些东西后面的高处,阴影像一个小动物爬着,使它害怕。

    但是镜子越来越诱人。她看着它,见到总有些东西在动。通常她周围的一切都沉默和有敌意。万物都睡过头了。人们都把她踢开了。她不能问任何人,无法向人申诉。但是在那里还有些东西,有的已给予答复,有的仍然不迟钝,有的在动,边说边看着她。但是她该问他什么呢?她在巴黎很少问过,她是否美。她的镜子就在那些渴求得到她的男人的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在胜利的时候,在炎热的夜里,她很美,在她乘车去凡尔赛的时候,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她。她信任他们,即使他们欺骗她,因为对她的力量的信任这本身就已经是她的权力。可现在,她受到屈辱,她是什么人?

    她充满恐惧地看着那块闪光的玻璃,仿佛她的命运就在镜子里面,并且反过来看着她。她吓坏了。这是真的吗?她的两颊似乎消瘦了。没有精神。一副凶恶的嘴脸嘲笑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恐惧地向外望着,好像求助的样子。她摇晃着,这是个幽灵,向镜子微笑。但是微笑又回到冷若冰霜和嘲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镜子没有撒谎。她是瘦了,像孩子般消瘦了。戒指戴在手指上松垮垮的。她感到血更凉地流过血管。她感到害怕,难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青年时代也过去了?她压抑着愤怒,嘲笑自己。这个著名的、法国的女统治者,她好像从一个梦里醒过来,谈伏尔泰的诗,他将自己的剧本连同这些诗献给她,讨好她的人十分乐意地反复吟诵他的诗:

    你真美丽

    朴素无华

    有着勃勃生气

    从不轻率

    神明给你

    自然的光辉

    匀称、妩媚

    坚实在于认真

    魅力蕴藏在小事里

    每个字似乎都在嘲笑她。她凝视着,凝视着镜子,看看是否那边的人未嘲笑她。

    她举起灯,好好地看看自己。她越靠近灯,她似乎越显得苍老。她照镜子的每一分钟,似乎短寿几年。她看自己越越苍白,越来越没有血色,越越憔悴,越来越白发苍苍。她感到自己老了,她整个生命似乎完了。她颤抖着,她恐怖地注意到镜子里她的整个命运,她的完全毁灭。她不可能看厌,越越注视着这个老妇扭曲了的白色面具,这就是她自己的面目。

    蓦然间,蜡烛全都同时像害怕似地痉挛震颤,火苗暗了一下,从灯芯往上蹿得老高。一个暗影站在镜子里,她的手抓着她。

    她一声尖叫,为了自卫,将铜烛台掷向镜子,从镜子里跳出千朵灯花,蜡烛坠下来,熄灭了。她身子四周,她心头,一片漆黑。她昏倒了,崩溃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信使到了,带来了巴黎的消息。他突然出现,把德普里夫人吓了一跳。他只见到碎镜片闪闪发光,到有个沉重的东西在暗处坠下的声音。他跑出去,叫来了仆人。他们在闪光的碎镜片和熄灭的蜡烛之间找到了德普里夫人。她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了。两眼紧闭着。只有青紫的嘴唇还在翕动着,表明还没有断气,他们把她抬到床上,仆人赶快骑马去安弗雷维耶叫医生。

    但是她不久苏醒过来了,竭力挣扎着坐起来,面露惧色。她不知道她怎么来这里的,但是她压住自己的恐惧心,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疲惫不堪。她那无血色的嘴唇总是堆满微笑,但是笑得不自然,好像戴了一个面具一样。她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差不多爽朗愉快。仆人们作了可怕的、闪烁其词的报道,她未作答。微笑着,抓这封信。

    但是她很难笑出来。她的男朋友告诉她,他终于能同国王谈话。国王仍然对她愤怒异常,因为她搞垮了国家的财政,刺激了人民,但是有希望在二三年之后她回巴黎。这张信纸在她手里抖动。他要她在远离巴黎的地方生活两年。没有人,没有权力,好不紧张,可怎能耐住寂寞?这是判她死刑。她知道,她活着不能没有幸福,财富,权力,青春和爱情。在她成为法国女统治者之后,怎能在这里当农民?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个抓她的人是镜中人。灯火灭了。她快完了,然后完全变老,非常丑陋,十分不幸。在这期间来的医生,她不待,只有国王才能帮助她。他不愿意,因此她必须自助。这个想法并不使她痛苦。她早已死了。当时军官站在她房间里,取走了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她惟一呼吸的巴黎的空气,她的玩具一一权力,崇拜和赋予她有力量的胜利。在这里寂寞无聊,独守空房,四处溜达的女人,不再是德普里夫人,是-一个变老变丑的不幸的人。她必须自杀,以便她不再侮辱曾一度统治法国的辉煌的名字。

    自从这个女者下定决心作自我了断以来,她一下子就摆脱开了僵化、沉重,迫在眉睫的不安。她又有了一个目标,一个工作,不让她喘息,使她紧张,用各种方法刺激她的一些东西。因为她不想在这里像一个动物蜷缩在角落里呼噜呼噜地死去,她打算给死亡蒙上某些充满秘密和神秘的色彩。她要像传说中的英雄般地死去,像古希腊的女王们一样,她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她的死亡也要这样。她的死要再一次从睡梦中唤醒千万人,使他们景仰她。在巴黎没有人料到她会在这里痛苦地死去,因为孤寂和失宠而窒息,因为未实现权力欲而被流放,任何人都想用一部死的喜剧来欺骗她。她一生的乐趣就是欺骗,这又撕裂她的心。她本想在偶然的一场熊熊燃烧的欢快的大火中结束自己的一生,她不会像扔在地上的蜡烛,摔弯了,被人可怜地踏上一脚,闪烁几下,熄灭掉。她要跳着舞走向深渊。

    第二天,一大堆请柬从她的写字台上飘起了。上面有着充满柔情、请求、、粗暴、许诺,有着软绵绵的香水味的几行词语。她在巴黎全城和乡间散发请帖,投其所好,让这个打猎,让那个游乐,让其他人参加化装,狂欢,她通过在巴黎的代理人雇佣喜剧演员、歌手和舞蹈家。订做贵重的服装,宣布在法国成立第二个宫廷国家,其精致和娱乐如同凡尔赛富一样。她和邀请敌人和熟人,绅士和下等人。她要任何人都到这里来,要许多人,许多观众来看幸福和满意的喜剧。她要表演给他们看,然后结束一生。

    不久在库贝潘开始了新生活。一贯追求娱乐的巴黎社会追奇猎艳。这时他们都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嘲笑的好奇心,想看看这个被推翻的法国王后如何在中生活。庆祝活动一个接一个。带有贵族徽章的豪华马车、宽大的四轮轻便马车,满载着傲慢的人群,军官们骑着马,每天车如流水马如龙,蜂拥而来,此外还有一群寄生虫和仆人。有些人还带来了牧羊剧服装,活像一个农村的狂欢节。其他人大摆排场,使这个小村子像一座军营。

    宫殿苏醒了。它那玻璃窗映着朝阳,骄傲地闪出火红的光芒,因为声和讲话,游乐和音乐赋予了它生气。人来人往,在平常只是灰溜溜的沉默的角落里,三三两两,耳语私议。在小丛林的树荫里,妇女五颜六色的衣服的明快色调引人注目。曼陀林琴弹出骄傲的琴音,活泼的歌曲划破夜空,仆人沿着通道跑着,鲜花排满窗台,彩灯从灌木林放出五光十色的灯光,人们经历了凡尔赛的轻松生活,悠闲自在,无忧无虑。虽然不在宫廷,有点减色,但是增加了骄傲,这使人们无拘无束地去跳舞。

    德普里夫人感到,在这人潮中,她凝滞的血又火一般地开始循环。她是完全由别人情绪摆布的那些少见的妇人中的一个。她美丽,有人追求她,与聪明人在一起富有才智,她高傲,有人向她谄媚讨好,她恋爱,有人爱她;人们对她期望越多,她给予越多。但是在无人见到她,跟她说话,听到她的声音和要求她什么的孤寂之时,她变得丑恶,愚蠢,无助和不幸。她在生活中才会有生气,在孤寂中就会垂头丧气,情绪阴沉。现在,当她以前生活的余辉围绕她的时候,她一切的欢乐,她无忧无虑的悠闲又在起作用。她又是那么有才智,讨人喜欢,有迷人的魅力,与人谈话,她眼里又焕发出热情的光辉。她忘了,她想通过快乐欺骗这些人。她真正骄傲,她把每一丝微笑都看作幸福,把每句话都当作真理,热衷于享受长期缺乏的社交活动,正如投入情人的怀抱一样。

    她让这些庆祝活动越来越粗野,越来越多的人叫喊,引诱她过来。越来越多的人来了,因为根据当时的破产法,这个国家贫困了,但是她一掷干金,将她在摄政时讹诈来的几百万钱财都挥霍一空。这笔钱滚滚流入赌桌上,消耗到宝贵的焰火上,消失在异国的情调里。但是她越来越猖狂地扔掉它,像扔掉一个绝望的东西一样。客人们惊讶,出乎意料,无人知道这些庆祝活动的挥霍浪费情况,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谁举办的庆祝活动。她在凶猛的漩涡中几乎忘记了自己。

    整个八月份都在搞庆祝活动。九月里,在树的青丝中露出了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果实和金光万道的晚霞。客人们已经越来越少,时间催人归。

    但是德普里夫人在娱乐活动中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意图。她想用大讲排场欺骗别人,从而也欺骗自己。她的轻浮失去了,虽然再现了她以前的生活。她把这当真,以为自己又有了权力,美丽,生活乐趣。

    当然,一个人总会变的。这使她痛苦。自从她不再是以前那样,变得更热情但又更冷淡以来,人们都对她友好。妇女们不再嫉妒她,不是带着恶意讥讽她。男人们不再团团围住她。人们同她一起,把她当作好伙伴,但是不再骗取爱,不乞求,不讨好,不对她怀有敌意。她由此感到,她完全无权无势了。没有嫉妒,没有仇恨,没有谎言的生活是没有生活价值的。她恐惧地认识到,她真的已经被忘记了:漩涡还像以前一样汹涌澎湃,但是她不再是中心。男人们同其他妇女笑,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妇女的青春和朝气。是使世人又回忆起她的时候了,不要等到她老了和同妇女们格格不入的时候。

    她一天又一天犹豫不决。她心里七上八下,半是恐惧,半是希望。她还想坚持某些东西,还想悬崖勒马。她忙得要命,举行宴会,在舞会上拥抱妇女,拿金钱上赌桌,这未尝不是她想作而又能作的事。反正现在没有人这么爱她,她何必不安心地参加许多人的丰富多彩的游戏,用它来交换王室权力的滑落?她不知道怎么做,但是她尝试,向所有的男人追求情欲,因为她以此追求自己的人生。但是他们都不理会她,从她身边过去了。

    有一天她遇到皇家卫队的一位年轻的上尉,他是一个漂亮的快活的小伙子。她早已对他侧目而视。在傍晚的公园里,他有着扭曲的目光和坚韧的牙齿,在树木之间来回乱,’有时候用拳头朝树干打去。她对他说话,他回答得语无伦次。她注意到,有某种秘密使他不安。她调查他为什么绝望。最后他承认,他在赌博时输了一百个金路易,这笔钱是团部委托他保管的。现在他是一个小偷,不得不自首。她感到这多么罕见,这提醒她,在这里,在欢乐的嘈杂声中,还有另一个人暗地里作出同样的决定。但是,这个人年轻,红脸颊,又能笑。他还需要帮助。她把他叫到自己房间,赠送他五百金路易。他喜得发抖,吻了她的双手。她留住他很长时间。但是他对她没有贪欲,没有送秋波,也没有作手势。她身子发抖。她无法买到爱情。这又鼓励她结束一生的决心。

    她让他走了,迅速下楼到客厅里。她开房门时,一片哄笑扑面而来。快乐的声音像云一样飘来,各色人等挤满了大厅。突然她感到对所有的人怀有一股仇恨。他们在这里这么高兴,在她的坟墓上跳舞和大笑,嫉妒心抓住她。她心里嘀咕:让你们这些人生活并且满意吧!

    她恶作剧,放了把火,扰乱、吓唬这群人,使他们摸不着头脑,使他们没法笑自己。突然,在高傲的笑声停下、整个大厅沉默的一瞬间,她立即说:“房子里有一个死人。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一瞬间,一阵混乱。因为即使醉汉,这个“死”字也会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打到他心上。他们乱成一团,相互询问。但是德普里夫人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是我自己,我一定不会活过冬天!”

    她说得这么认真,这么阴郁,以致大家面面相觑,全场哑然。当然只是持续一秒钟之久。然后从一个角落里好像一个彩球一样,飞出来一句玩笑话。另一个人顶了回去。由于这罕见的想法的激励,高傲的浪潮再次汹涌澎湃。压倒了一开始被惊吓的不快感。

    德普里夫人仍然心情很平静。她感到现在没有后退的余地。这刺激她制造更吓人的预言。她走向许多张圆桌中正在玩法老牌的一张圆桌,等着打出下一张牌。那是一张黑桃七。那就是“七日”她不由自主地小声说。

    身旁观众中有一个人问道:“十月七日有什么事?”

    她平心静气地望着他说:“我死的日子!”

    大家哄堂大笑。有人继续说笑话。德普里夫人感到无限快乐。她发现无人相信她。她活着,没有人信任她,她死了,他们才会认识到,她多么可怜地同他们演了一场喜剧。一种奇怪的优越感、快乐感、轻松感掠过她的四肢。她仿佛因高傲和嘲而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音乐令人陶醉。舞会开始。她走进队列,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她的生活从这分钟又获得意义。她知道,她准备采取一个必须使她不朽的行动,如果她的死的预言在那一天实现,她就可以想象出国王如何惊异,客人如何恐惧。她极其仔细地准备了她死的喜剧,她邀请越来越多的客人,将费用翻了一番,她像造一个艺术品一样要制造近日内多种多样的堂皇建筑,以便使突然坠落更加具体。她要让人有一切机会又明显可知她的死的预言,她总是给这种快乐放下闪光的帷幕。她想,人人都知道这项决定了。但是没有人相信她。死才应该将她的名字又提升到不可忘怀的人之列,国王曾把她从名单中删除了。

    在她要执行自己不可更改的决定之前两天,她举行了最后的庆祝活动,这是一切庆祝活动中最盛大的活动。自从波斯和其他伊斯兰国家公使在巴黎第一次露面以来,法国已成为东方的模特。人们写了许多介绍东方的书,翻译童话和传说,喜欢穿阿拉伯式的服装,仿效辞藻华丽的讲话风格,德普里夫人花了大量费用,叫人将整个宫殿变成东方的宫殿,华贵的地毯装饰着地面,窗杆上用银锁锁着的白羽毛的鹦鹉嘶哑地叫着。仆人们戴着土耳其头巾,穿着肥大的绸裤子,无声地快步穿过走廊,端着当时人十分不熟悉的土耳其糖果和饮料,献给雍容华贵的贵宾。花园里搭起了彩色的帐篷,手持大扇的侍童扇风。音乐从小丛林的暗处传出来。已尽一切力量使今晚成为童话世界,令人不可忘怀。半个月亮在夜空高悬,满天星斗的天空,清辉洒满大地,使人们更便于作预计好的异想天开的游戏,使得博斯普鲁斯海峡旁的充满神秘的闷热夜晚更加迷人。

    但是真正令人惊异的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帐篷。红天鹅绒的帷幕遮着舞台。德普里夫人为了自己誉满全国,艳压群芳,在宾客如云时出场亮相,决定亲自演出喜剧: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令人拍案叫绝的欺骗,在她死前再一次将自己生活的轻松愉快示给人们。在她还活着的几天里,她向一个青年诗人订购了一个剧本,他要完全根据她的要求编剧。时间短,亚历山大诗体很蹩脚,但这对她来说不是主要的。悲剧故事发生在东方。她决定演岑加妮一角,一个年轻的女王,女王是她的王国从敌人那里掳来的,她骄傲地走向死亡,虽然慷慨的胜利者向她表示愿意娶她为妻同她一起分享国王的全部权力。她提了自己的条件:她要当着毫不知情的观众演出自己自愿的死,然后才真正自尽,在演出的时候,虽然只是歌剧,她还将再一次体会她的过去,再次当女王,她想表明,她是为此而生,一旦有人夺走她的权力,她就一定死去。

    她的抱负是在那最后晚上的美丽的威严。她要用看不见的王冠装饰她的过去的画像。确保她的名字有纯洁的敬畏的观众,给他们带来一切崇高的东西。化妆品使苍白的凹陷的双颊有了红色,飘动的东方衣服遮掩了她的瘦弱的身躯。她头发上的宝石熠熠发光,好像浑暗的花朵上的朝露一样光灿灿。它那漫射光使她疲劳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她内心的更增添了无限光辉。当她出现在掀开的帷幕后面,被一群跪着的仆人,一群恭恭敬敬,惊得目瞪口呆的人包围着的时候,她的客人的队伍中出现沙沙声。她的心怦怦地跳。自从那痛苦的几周以,她第一次感觉到掀起的敬佩她的美好浪潮,正是这个浪潮支持她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心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感到甜蜜的忧郁,混合着忧郁的快乐,她感到遗憾,再次像潮水一般往后退到一条大的幸福河里。她前面仿佛是激浪,她看不到单个的人,那只是群众,也许是她的客人,也许是整个法国。也许是后代,也许是永恒。她只是幸福地感到这一个世界:她站在最上面,又一次在顶上,受到所有这些无名人士好奇的眼光的嫉妒、敬佩和景仰。经过好长时间,她终于意识到要再活下去。这一秒钟生命是用死来买到的,代价不算太高。

    她演戏真妙极了。她从来没尝试过演戏。因为其他人阻止的一切,在其他人面前体现恐惧、忧虑、差距、拘束等感情,这一切她都没有,她真正只演事情本身。她想要当女王,再当一小时之久,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去死,又要同情我!”因为她感觉到,她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生活愿望。她害怕人们不想让人欺骗自己,人们想理解她。警告她,使她谨慎持重,但是在别人看来,在叫喊之后自杀似乎是绝对可信的,一阵恐惧掠过四肢。当她以凶猛的姿势挥动匕首刺向心脏倒下,似乎露出一丝微笑时,当才刚刚开始的这出戏结束时,人们冲向她。围着她欢呼,向她表示崇敬,那股高兴劲头连她自己在拥有最高权力的日子里也未见过。

    但是她只对一切骚乱笑笑而已。当人们对她百般恭维,说她表演岑加妮之死演得多好的时候,她心安理得地说:“难道我今天还不知道怎样死吗?死神已经占据我心头,后天一切就会过去。”

    人们又哈哈大笑。但是这不再使她痛苦。她心里已经出现解除痛苦的欢快,一种儿童般高傲的、欺骗了这所有的兴高采烈的人之后产生的愉快。她不由自主地附和这哄堂大笑。她以前总是玩弄人们和权力。而现在她觉察到,这不是比死亡更愉快的玩具。

    第二天,她生命的最后一整天,失去了客人。她想单独地接待死神。豪华马车滚滚而去,远方抛起一溜尘烟。骑手骑马而去。大厅空荡荡的,没有笑声和灯光,风吹得烟囱的烟飘动,仿佛血从她的血管里慢慢地往外流,她感到越越冰冷,越来越弱,越来越无防御能力和越来越恐惧。昨天对她来说似乎像作游戏一样的死亡,一下子又给这个孤寂的女人显出死的恐怖和威力。

    一切又变得清醒。她以为已经被驯服和被践踏了。最后一晚来了。灯光下许多东西后面拖着吓人的长蛇一般的影子,好像由它们的藏身之所牵制着。曾被大笑的声音窒息,用许多人的彩照掩饰了的恐怖恶魔现在又威力十足地走进了这孤寂的房间。沉默只是屈从于声浪,现在声音又像雾一样弥漫全室、大厅、楼梯、走廊,也充满这害怕的心。

    她想,她最好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已选择十月七日,决不能破坏。这座人造的,用许多谎言装饰的她胜利的大厦不能因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毁于一旦。她必须等待。但是这比死更令人生气,等待死亡的时刻,外面风在嘲笑,这里黑暗的阴影攫取了她的心。死前她最后一个漫漫长夜,直到朝露出来,她怎么忍受得了?黑暗的东西越来越像幽灵般逼近。她昔日生活的影子从沟里升腾出来——她避开它们,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但是彩画盯着她,在窗子后面狞笑着,在柜子后面蜷缩着,死神已经抓着这个还活着,还想只活一夜的女人。她渴望见某一个人,像渴望一件大衣来蔽体御寒直到天明一样。

    突然她按门铃,铃声尖锐刺耳。门开了,一个仆人睡眼惺忪地进门来。她吩咐他立即去神甫的侄儿那里,叫醒他并把他带来。她有重要消息告诉他。仆人像一个疯子般凝望着她,但是她未感到,根本没有觉察到什么。她已心灰意冷。她不羞于把打过她的人叫来,她在男仆人面前毫不犹豫地在夜里把一个男人叫进自己的卧室。她心里只有一片空虚,寒冷,她感到,她那可怜的发抖的身体需要温暖,以免冻僵。她的心灵已经死了,她只需要杀死躯体。

    过了些时,门开了。她以前的情人进。他的脸露出冰冷和嘲笑的眼光,她感到十分陌生。但是恐怖一下屈服于这些东西。他开了门,她不再完全单独地与物件在一起了。

    他力图显得很坚定,不流露出内心的惊异。因为对他来说这个呼声完全不用传达的,他已经听到几天了。现在宫中的庆祝活动正在。他的眼睛由于愤怒而眯缝着,他在公园的格子门周围乱溜达。他折磨自己,责备自己作为情人,本可以光明正大行事。他折磨自己,愤恨自己当时那么贬低她。因为在这挥金如土的地方,他一下明白了财富的整个威力,他耽误了时机去利用这笔财产。那时候,同德普里夫人在一起的时刻,使他有兴趣去玩弄这些穿绸着缎、香艳堕落的女人,她们那柔嫩的纤纤细手,激起异性的快感。她把自己推回到可怜兮兮的教士住宅。房子里一切东西似乎一下子变得粗笨不堪,肮脏和陈旧了。他曾一度受到刺激的性欲使他的眼光盯着来自巴黎的女人,但是没有一个巴黎女人瞧他一眼。她的豪华马车经过他身旁,车轮溅起的污水弄脏了他一身。高贵的老爷看见他脱帽致意,根本不予理睬。他们上百次打发他去宫里,投身于德普里夫人脚下,恐惧总是使他退避三舍。

    但是现在她派人叫他来,这使他骄傲。他内心里受到鼓舞,这是他平生最骄傲的时刻:她又需要他了。

    他们相对而视一瞬间,他们几乎不能隐藏住仇恨的目光。在这时刻每个人都轻视对方,因为要糟蹋对方。德普里夫人强忍着,她的声音十分冷淡:

    “伯林顿公爵昨天问我,我是否能给他推荐一位秘书,如果你想得到工作岗位,那么我明天派你去巴黎给他送一封信。”

    这个青年人颤抖着,他已经作了一个高傲的姿势。如果她求他的话,他愿意友善地表示宽容和仁慈。但是现在破碎了。贪欲在主宰着他。巴黎在他的眼前闪光。

    “如果夫人有事吩咐,——我,我知道对我没有更大的幸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他的眼光流露出一个挨鞭打的狗乞求的神情。

    她点头,然后望着他,既有统治者的威严,又很温和。他明白了。一切又变得像当年一样

    她忘不了那个炎热的夜晚。她恨他,蔑视他,欺骗他,因为根本没有伯林顿公爵。她知道,她自己多么卑鄙。她必须用诺言来收买一个人的爱抚。但是这是生活,她用四肢感觉到的生气勃勃的生活。她用嘴唇喝到生命之泉。这不是黑暗,不是她想要保持的沉默。她感觉到,他青年的温暖如何驱了死神。她在那一秒钟知道,她只是想欺骗死神。死神越来越逼近了。她第一次预感到了死神的威力。

    十月七日早晨,天气晴朗,太阳在田野上空跳动着。连阴处也纯洁透明,德普里夫人精心穿着打扮,好像过节似的。她整理好东西,烧毁了信件。她把她的全是贵重的首饰锁进乌木盒子里,将一切债券与合同撕得粉碎。天亮以来,她心里一切又明白了和肯定了,她自称对万物都很明白。

    她的情人走进,她亲切地对他说话,没有恼怒。使她感到痛苦的是,她这么无情地欺骗了这最后一个人,对她来说,他总算有点分量,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希望谁也不恼怒地谈论她,每个人都只是钦佩和感谢她。她高兴地把这个装满首饰的盒子在这一夜送给他。这是一笔财产。

    但是他睡过头了,又懒惰。他有着乡巴佬的贪财欲,只想到自己的地位和前途。他记起她爱抚的情欲之火,这使他更加放肆。他粗声粗气地说,他现在必须立即去巴黎,否则也许他去得太晚了。他求她,再次要求给他介绍信。她心头感到冰冷。她雇佣了他,现在他要求付款。

    她写了一封信,写给一个已不在人世,他永远找不到的人。但是她还犹豫不决,不想掏出来。她再次推迟做出决定。她问:他是否还想呆一天,她很希望这样。同时她掂了掂手里首饰盒子的重量。她感到,如果他说肯留下,也许这能拯救她一命。但是一切决定立即毁了。他急于要走,不想留下。要是他不那么粗声粗气地说,那么使人感到他可以让人收买呆一夜。她本可以把价值几十万利弗尔的首饰赠送他。但是他很粗鲁。他的目光无耻,没有爱情。她便把惟一的十分小的耀花人眼睛的钻石作为给他的送信的报酬。他应该把这个首饰盒——他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送到巴黎的乌尔苏利纳修道院。她附上一封信,请求修道院为她作安魂弥撒。然后她派这个急不可耐的人去找伯林顿公爵。他没说多少感谢话就走了。关于对他带走的盒子多贵重,他一无所知。在她给大家演出感情剧以后,又这样欺骗由她打发上路的最后一个人。

    接着她关上房门,仓促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这是精美的中国瓷瓶,上面绘着罕见的巨龙,弯弯曲曲,相互争斗,龙身上有景泰蓝。她好奇地望着瓶子,无忧无虑地玩弄它,正如她以前玩弄人们、君王、法国、爱情和死亡一样。她旋开密封处,将浅色的液体倒进一个小碗。她犹豫了一瞬间,这只是出于孩子般的恐惧,以为它是苦的,她小心翼翼地伸舌头进去,好像小猫舔一舔热牛奶一样。味道不坏。于是她一口气将一碗喝下去了。

    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这整个事情有些可笑,十分可笑。她只能喝一小口,明天她就再也看不到白云,草原和森林,信使了,国王吓坏了,全法国惊呆了。这是她害怕的伟大的创举。她想到客人们的惊讶,想到凶此联系起来的她预言她会在那一天死去的传闻,她只是不理解这一点,她把死亡给予了自己,是因为她没有了那样一些人,那些她用这么渺小的喜剧就可以欺骗的头脑简单的蠢人。对她说来死似乎容易,甚至可以百带微笑地死去,真的——她试着这样去做——她能笑得满好,在死时保持一张美丽的,平和的面孔,洋溢出一种超凡的幸福,这并不难。事实上,除了死以外,她可能满怀喜悦地演出喜剧。以前她不了解这点。她现在一下子,人们,世界,死与生,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高兴,因此,早已准备好的微笑不由自主地会在她那轻浮的嘴唇上变成真实。她端坐着,仿佛她对面某个地方有一面镜子,她等着死神,微笑着,微笑、微笑。

    但是死神不容欺骗,破坏了笑,当人们发现德普里夫人时,她的脸扭曲成一副惊人的鬼相。脸上一切都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近几周内她一直忍受着愤怒,痛苦,无意义的恐惧,严重绝望的痛苦。她那么热衷争取的虚假的微笑,不知不觉地化成了乌有,她的双脚因蜷曲的痛苦而脱臼了。两只手痉挛地抓着窗帘,破布片留在手指中间,她的嘴张着,好像在尖叫。

    这个表面上兴高采烈的盛大演出,神秘地宣布她的死亡日是枉费心机的。她自杀的消息当晚传到巴黎,正好一个意大利魔术师在宫廷显示了他的技艺。他让一只小免在帽子里变没了,从蛋碗里变出几只鹅来。这条报道传来,引起一阵轰动,惊讶和背后议论,德普里夫人的名字几分钟内一传十,十传百。但是那位魔术师正好又在变出一个令人惊异的魔术。人们忘记了德普里夫人,正如她本人在这一瞬间曾经忘记了陌生的命运一样。法国对她奇怪死去的兴趣持续时间不长。她拼命努力要演出一场不可忘怀的喜剧,却是枉费心机。她渴求的荣誉,她想以自己的死而夺取的千古不朽随着她的名字飘走了。种种无人关心的事件的尘土和瓦砾埋葬了她的命运。因为世界史不容忍入侵者,它选择自己的英雄,无情地拒绝那些无资格的人,尽管他们出那么多的努力,谁从滚动的命运之车上摔下来,就不再能赶得上车。关于德普里夫人的奇怪之死,关于她的真实生活和那么精心策划的她死的欺骗,只是在某一本回忆录里有寥寥几行。回忆录也没有让人了解她过去的命运有什么激动人心之处,正如一朵被压扁的鲜花使人想象不出它在早已过去的春天有多么芬芳一样。

    (1910)

    赵乾龙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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