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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玉妍颓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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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春天,便随着金玉妍的彻底失宠缓缓到来。

    如懿的再度有孕,让皇上几乎将她捧在了手心里,连太后亦感叹,“皇后年岁不小,这几年接连有孕,可见圣眷隆重,真当羡煞宫中嫔妃了。”

    这话倒是真的。大约是璟兕的早夭,又紧接着怀上了腹中这个孩子,连皇上都与如懿并头耳语,总觉得是璟兕又回来了。且璟兕夭折后,如懿一直郁郁寡欢,皇上也极盼望如懿腹中的孩子能带来更多的欢喜。因而皇上待如懿更加爱宠和怜悯,如珠似宝一般,若非有紧急朝务,必定每日都来陪如懿用膳说话。

    宫中都沉浸在中宫有喜的喜庆之中,浑然忘记还有金玉妍这个人了。

    夏日炎炎,百花争艳。秋风飒飒,红叶萧索。

    乾隆二十一年的初秋,如懿的月份已经很大了,眼看着临盆之日逐渐近了,人渐渐慵懒,身子也越发笨重。承乾宫中早已让人挖好了喜坑,如懿的额娘也进宫来陪着。而六宫之人,也是日日前来陪侍。当真是门庭若市,连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这一日,江与彬来请如懿的脉,如懿斜靠在床上,慵懒的姿势让人想起夏日碧波池中盛绽的莲花。

    江与彬道,“孩子在腹中一切都好,娘娘月份渐大,起坐间要小心。尤其这几日天气渐冷,出门要格外仔细,且务着凉才好。”

    容珮抿嘴笑道,“江大人总把咱们奴婢该当心的事都说了。”

    江与彬笑道,“家中惢心总这么惦记着娘娘,所以微臣多嘴了。”

    如懿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含笑道,“都生了两回孩子了,自然什么都懂了。倒是难为你们惢心惦记着,如今自己也才刚出了月子,就为着本宫操心。”

    江与彬道,“惢心伺候了娘娘小半辈子,哪有不上心的。只是她如今才出了月子,身子还有些不便,不能来给娘娘请安,就只在家埋头做小衣服呢,希望能进献给娘娘腹中的小阿哥。”

    如懿笑吟吟道,“你说是小阿哥,齐太医也说是小阿哥。真就这么准么?”

    江与彬打趣道,“总有一半的几率吧。”

    意欢无限羡慕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如懿的肚子,眼里有晶莹的泪光,“还是皇后娘娘的福气最好。臣妾想,这是五公主又回来了。”

    如懿看着她,不觉怜悯,温柔道,“你放心,你还会再有孩子的。本宫入宫多年,才有如今连连有喜的福分。你还年轻,福报会更深的。”

    意欢拭泪道,“皇后娘娘说得是,臣妾相信福报,也相信报应。”她快意地道,“听说金玉妍病入膏肓,快不成了。”

    如懿颇有些意外,“病入膏肓?本宫怎么都不知道?”

    白蕊姬道,“皇后娘娘有着身孕,谁敢胡说这样不吉利的事儿,吵扰了皇后娘娘的清静。只是嘉嫔怕是真的不成了,皇后娘娘可知道,玉氏又遣了一拨儿年轻女孩子过来,说是打发给宫里伺候的,其实还不是看着嘉嫔不成了,又怕丽贵人独自一人在宫中孤木难支,所以急忙又物色了新人来,生怕失了恩宠靠山。”

    海兰冷笑一声,“这个我也隐约听说了,也不是这一回了。自从嘉嫔失宠,八阿哥出嗣,玉氏巴巴儿拨了多少女孩子过来,皇上不是都赐给各府的贝勒亲王们了么?一个都没留在宫里。”

    如懿轻轻摇头,“这回却不一样了。玉氏如此殷勤,皇上盛情难却,昨夜来用膳时说起,已经留下了一位宋氏为常在。听说也是玉氏贵族之女,还是玉氏王爷亲自挑选的美人,不日就要进宫了。这样,也不算太拂了玉氏的面子,也是定了他们的心。”

    白蕊姬鄙夷地撇撇嘴,“这样的喜事,也合该说给嘉嫔知道,玉氏又要来人与她作伴了,让她也高兴高兴。”

    如懿靠着背后的馥香花团纹软枕,沉吟着道,“嘉嫔病成这样,皇上去看过么?”

    “皇上忙于朝政,并不得空儿。”意欢含了一缕痛快的笑色,双颊微红,“自从八阿哥出嗣,皇上再未去看过嘉嫔了。何况永寿宫那位有了身孕,皇上一得空儿,除了陪伴娘娘,也常去看她呢。”

    意欢所指,是永寿宫的令贵人魏嬿婉,多年的殷殷盼子之后,九月里,太医终于为她诊出了喜脉,如何能不叫她欣喜若狂?连皇上也格外爱怜。

    白蕊轻叹一声,“自从娘娘有孕,颖嫔的六公主又尚小,皇上日常除了去臣妾和舒妃宫里几日,召幸最多的便是令贵人,她有孕也是意料之中了。”

    意欢道,“令贵人微贱时总被嘉嫔欺凌,如今嘉嫔落寞,她却得意至此,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如懿若有所思道,“宫里有谁去看过嘉嫔么?”

    海兰见她在意,便道,“嘉嫔在宫里的人缘,皇后娘娘您是知道的。如今她的处境又那么难堪,八阿哥也打发出去出继给旁人了,连她同族的丽贵人都不愿前去,更别说旁人了。”

    如懿眼波宛转,看一眼江与彬,“嘉嫔真的不成了?”

    江与彬道,“微臣看过嘉嫔的脉案,只怕去留只在这几日了。”

    如懿抚着睡得微微蓬松的鬓发,慵懒道,“虽然宫里的人都不喜欢嘉嫔,但本宫是皇后,不能不去看看,有些话也不能不问个真切。备辇轿吧。”

    启祥宫原在养心殿之后,离皇上的居处只有一步之遥,可见多年爱宠恩眷。然而,如今却是物是人非,再不复往昔了。

    如懿扶着容珮的手小心地走着,明黄缠枝牡丹翟凤朝阳番丝鹤氅被风吹得张扬而起,越发显得庭院寂寂,重门深闭。如懿进去的时候,启祥宫里暗腾腾的,好像所有的光都不能照进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宫殿里。如懿微眯了一会儿眼睛,才能渐渐适应从明澈阳光下走进昏暗室内的不适。她心里有些诧异,才发觉原来并不是光线的缘故,而是所有的描金家具、珠玉摆设、纱帘罗帐,都像积年的旧物一般,灰扑扑的,没有任何光彩。仿佛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也随着它的主人一同黯淡了下去。

    如懿虽然恨极了金玉妍,但乍见此处凄荒,亦有些心惊。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手指轻抚之处,无不蓄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如懿忍不住呛了两口,容珮赶紧取过绢子替她擦拭了,喝道,“人都去哪里了?”

    这才有宫人急惶惶进来,像是在哪里偷懒取暖,脸都醺得红扑扑的。

    容珮见有人来,越发生气,“大胆!你们是怎么伺候嘉嫔的?”

    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纷纷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容姑姑恕罪。不是奴才们不好好伺候,是主儿自从病了之后,就不许奴才们再打扫这殿中的一事一物了。”

    正在纷乱中,只听得里头微弱一声唤,“谁在外头?”

    如懿耳尖,立刻听见了,摆一摆手道,“都出去!”宫人们立刻散了候在外头,容珮扶了如懿缓步进去。容珮想替她找个锦凳坐一坐,却也找不见一个干净没灰的,只好忍耐着挑了一个还能入眼些的,用绢子擦了擦,又铺上另一块干净的绢子,请了如懿坐下。

    金玉妍支着身子,仿佛看了许久,才能辨出她来,“咯”地笑了一声,“原来是皇后啊!”她见了如懿,并不起身,依旧懒懒地斜在床上,死死地盯着如懿高高的肚子,道,“皇后娘娘的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来看我的笑话啊?”

    如懿淡淡道,“本宫只是有些话想来问问你。”

    金玉妍只剩了枯瘦一把,神情疏懒,也未梳头,披着一头散发,嗤笑一声,“这是知道我快不成了,所以赶紧跑来问问。许多事情,没有我的答案,你便是再疑心,心里也总是难受的吧?你这样我最高兴了。”

    容珮听她出言不敬,连该有的称呼也没一句,不觉有些生气,但见如懿安然处之,也只得忍气袖手一旁。

    如懿道,“你并不高兴。所以你不吃药,不医治,自暴自弃。”说着忽然瞟见金玉妍的寝衣,袖口都已经抽丝了,露着毛毛的边,而袖口的里边,居然还积着一圈乌黑油腻的垢。如懿冷眼看着,道,“从前你是最爱干净的,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金玉妍懒懒道,“再怎么干净,等到了地底下一埋,都是一样的。”

    如懿道,“哪怕是病了,好好看太医,拾掇拾掇,也能好的。何必这么由着自己作践自己?”

    金玉妍整个人如一把枯瘦的柴,见如懿望着自己,冷笑连连,“皇后娘娘何必这般虚情假意?是我自己来作践自己么?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亲口说的,我不过是件贡品。一件贡品,扔了也就扔了,碎了也就碎了,有什么可作践自己的!”金玉妍是病得虚透了的人,说不了几句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的头晃了晃,一把披散的青丝扫过如懿的手背,刺得如懿差点跳起来。金玉妍的头发是满宫里最好的,她也极爱惜,每日都要用煮过的红参水浸洗,端的是油光水滑,宛如青云逶迤,连上用的墨缎那般光洁也比不上分毫。可是如今,这把头发扫在手上,竟如毛刺一般扎人,借着一缕微光望着,竟像是秋日里的枯草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如懿见她如此,虽然满心厌恨,也不免有些伤感,只得道,“皇上是气狠了,一时的气话。你要真放在心上,那就是你的不懂事了。”

    “不懂事?”金玉妍凄凉地笑了一声,“我这一辈子,自以为是以玉氏宗女的身份入侍皇家,自以为是家族王室的荣耀。为了这个,我要强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结果到头来,不过是人家嘴里一句‘一件贡品而已,你的儿子岂可担社稷重任’。”金玉妍呵呵冷笑,悲绝地仰起头,“我自己的尊严脸面全都葬送不算,连我的儿子也都不能抬头做人,让母族蒙羞,辜负了王爷的期许。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如懿默然片刻,“是没什么意思了。你自己的心死了,可你母族的心没死。今儿特来告诉你一件喜事,前些日子,玉氏又送了一拨儿年轻的女孩子入宫,想要献给皇上邀宠。这些女孩子该是今年的第几拨儿了?”她倏然一笑,“不过也恭喜你,皇上盛情难却,已经选了一位宋氏为常在,听说还是玉氏王爷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跟选你一样,不几日就要进宫了。有家乡人一起做伴,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寂寞了。这样千挑万选出来的女子,一定不逊于你当年的容色吧?只是本宫冷眼瞧着,她若是走了你的老路,再花容月貌也是没意思。”

    金玉妍仿佛听到极可笑的事,“你以为你提王爷,就能从我嘴里套出话来么?”

    如懿直直地盯着她,“你若有用,你的母族自然对你事事上心,便如当年即便进献了丽贵人,也未曾放弃你;可一旦无用,就是无人理会的弃子。如今你已这般了,你觉得自己对你的母族来说还有用么?本宫便再告诉你一句,断了你的痴心妄想。今日皇上那儿已经得了玉氏王爷的上书,说你并非是玉氏之人,而是你金氏家族的正室不知从哪里抱来的野孩儿充当自己的女儿,甚至说不清你到底是玉氏人、汉人还是哪儿来的。所以你根本连玉氏人都不算,为他们拼上了性命算计旁人做什么?”

    有良久的死寂,金玉妍用力撑起自己的身子,痴痴怔怔的看着如懿,如懿从怀中拿出一本奏折,递给金玉妍。金玉妍仔仔细细的看过每个字,直摇着头不敢相信,须臾又低低地啜泣着,那声音却比哭号更撕扯着心肺。如懿抚着自己的肚子,冷笑着摇头道,“世态炎凉,本就如此。本宫不知道临行前你的王爷如何对你寄予厚望殷切嘱托,但想来如今也是一样嘱托了宋氏的。你为了这样凉薄的王爷和母族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真是不值得。说到头,你是为了谁呢?”

    金玉妍几乎痴癫,眼神疯狂而无力,“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王爷的一个微笑,结果到头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如懿任由她哭完,静静道,“本宫今日来告诉了你这么多,就是想听你一句实话。本宫的五公主,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

    金玉妍沉沉道,“不是我,不是我害的,我也不明白,我的‘富贵儿’怎么会偷偷跑出去,又得了咬人的疯犬病,那时我全部心思都在永璇的伤势上,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仿佛有巨石投入心湖,巨大而澎湃的波浪激得如懿心口一阵一阵发痛。她的璟兕,活泼可爱的璟兕,再也不能在她膝下欢笑,一声一声唤她“额娘”了。

    良久的静默,喉头的酸涩从心底泛起,逼得如懿的声音如同泣血,“不是你?还有谁会恨极了本宫,恨极了本宫的孩子?”

    “我知你未必相信,但是你要知道,你是皇后,你是整个后宫的敌人,拉下了你,别人才更有机会。我是恨你,可是在这个宫里,恨是最微不足道的,为了利益,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便如玫妃和愉妃,从前依附于你,不过是羽翼未丰,如今四阿哥五阿哥齐头并进,个个出挑,备受器重,你真以为她们就不心动后位么?”说罢她又笑道,“还有什么事想问,你就问吧。”

    如懿道,“永琋,永琪。”

    “是我。是我假借教导骑射之名,命人给五阿哥的马匹喂食加了药的草料,不过是想让愉妃和五阿哥受些罪罢了,不想却连累了我的永璇。之后也是我让人散布了玫妃和四阿哥的谣言,指望着引起皇上的疑心,一石二鸟。倒是玫妃的命好。”

    “哲悯皇贵妃母女和仪嫔的孩子呢?”

    “是我。是我看不惯皇上在潜邸是多番宠爱哲悯皇贵妃,所以害了她。是我不欲仪嫔先我生下贵子,所以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挑唆慧贤皇贵妃去做的。玫妃不过是运气好,求了皇上庇护。也是我为了拉你下水,所以害了二公主。在宫里,人人都有私心,你不利用她们,就会被她们利用。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不过是我的替死鬼。”

    如懿脸色愈加阴沉,“永璜呢?”

    “也是我。是我告诉他,他的母亲哲悯皇贵妃是被孝贤皇后害死的。所以他才会在孝贤皇后的灵前失仪,被皇上厌弃。你还想知道谁?海兰也是我给她下药,让她难产。还有阿箬,她在螽斯门罚跪,是我救的她,把她带到孝贤皇后跟前,让她背叛你。”金玉妍似是自言自语,也不顾如懿,只一味说着,“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也告诉我,我是金玉妍对吧?你都是骗我的对吧?”

    如懿看她颇有些疯癫的样子,不欲再与她多说,起身离去。缓缓走出殿门,身后还留有金玉妍的呼喊声。如懿望着满院的宫人,只道,“好好伺候着嘉嫔。”

    出了启祥宫门,却看见白蕊姬正站在不远处。如懿上前尚未开口,白蕊姬便道,“臣妾心内欢喜,金玉妍如今要死了,皇后娘娘,您不知道臣妾心里有多快活。”白蕊姬边说边笑,眼角都溢出了泪。

    如懿哪里明白白蕊姬心中的想法,只道,“你素来与她不睦,往后自是轻松许多了。”

    如懿扶了容珮的手离开,白蕊姬的目光依旧只注视着启祥宫方向,看了许久,分不清是哭还是笑,“该死的人都死了,当真是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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