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金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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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是小业主，有三张绸机及牵经摇纡翻纱等设备，雇用亲戚帮工。其中有两个学徒，洪金、兴法。他们同庚同肖，大我八岁。排辈份我要叫小叔。洪金叔个子矮，瘦弱，眼睛滴溜溜转，显得聪明机灵；兴法叔身胚壮硕，一副蛮力，常常遇事转不过弯。你想如此不同的个性，学机纺手艺，谁优谁劣呆子也知道。可是我爸不喜欢洪金，却偏爱兴法。是老实忠厚？不，按同在操劳翻纱的我妈说，兴法闷葫芦，跟你爸屁股转，毛粟子多吃虽学得慢却肯琢磨。洪金心思漾，看似懂了，做不到位，还三多。咋个三多？喜唠、嗜睡、贪吃。这些在我眼里全是大人惯的呀！对我小邪倒蛮喜欢。为什么？妈说的唠是洪金叔天生好口才，不知从哪里听来一肚子有趣故事，讲的都是呆大佬，只要他贫嘴拉开，织机也会噼里啪啦欢闹。爸有客人来，常让他上桌，要的是他唠，往往同桌生意上的朋友，听他绘声绘色讲述，个个会手端小酒杯前俯后抑，眼泪涎水流出。阿爸朋友熟人家要闹热，也时时上门来叫，好几次我都跟着过去。洪金叔讲的故事太受大家欢迎，不信，我转述一二：
某家三个儿子，这天要陪父亲做客，借来件长衫，老大穿穿太小，肩胛撑紧吊脚露肘；老小着着太大，拖地晃荡走路磕绊。只有老二合身，上下般配，有模有样。但最怕的是让二小子出门，他呆啊，往往会在场面上出洋相。但对方交待要带儿子，客遵主意，无奈，临出门时，父亲再三嘱咐，上桌要斯文，不能乱动筷子，坐在我旁边，记住，长衫腰襻上有根细绳系着，我拉住，看我眼神示意，绳动，搛夹菜。老二说爸你放一百个心，不会有错。其实主人家是有心找个女婿。进门嘘暖客气，见带的儿子模样周正，举止文静，心自喜欢，从衣襟挑话头，摸摸布面称赞。老二忙阻拦说，轻点，是借来穿的。老爸急瞪眼，他未领会顾自己直说，本来我哥来的，只是衣裳太小、让阿弟穿穿又太大，我试很合身，所以爸带我来的。闹得他爸脸红一阵青一阵。主人到没有见外，觉得贫家孩子老实。请上桌后，爸拉他坐一起，起初很听话，不言不语，双眸盯碗不时瞟爸。爸绳线拉，他提筷子搛菜，悠督督细嚼慢咽。主人家母女在门帘后窥视，看小伙子动态稳重有礼，感觉甜滋滋的称心。然而，不久出事了，刚才还好端端的，不知道咋会发人来疯，筷子突然似飞轮颠乱，刚夹菜塞在嘴里咀嚼，又着忙伸进另只碗搛往口里送，七上八落，吼急火恼，滴汤溻卤，满桌狼藉。他爸实在气极，训斥喝阻！可是老二仍不睬不顾，嘴嘟哝，你不是在拉？拉！是的，线不停抖动，原来有只狗钻进桌下嚼骨头，脚被系在长衫襻扣的绳子套住，急于挣脱，频频牵绊，呆老二自然跟着动作，洋相百出
正月，有个丈人到女儿家做客，亲家热情相留要他多住几天，每日好菜好饭款待，但丈人心里总不满意，虽然桌面放的菜不错，肚内小九九倒腾餐厨里那碗鲞蒸肉为何啥不拿出来，太不给面子了。因为老底子春节请客讲究压桌菜，鲞蒸肉上品理应端上的，何况自己最喜欢吃。为此生闷气，两眼眦女儿，觉得她在家没地位，受欺侮，愈想愈火冒。这天一早，见厨房没人，他进去把碗鲞蒸肉扣进戴的毡帽里。毡帽是呢绒压打的，很厚实，能保暖头部挡风遮雨。丈人不打招呼，直接出门咚咚外走。女儿发现问，他不睬，亲家夫妇面子下不来，那里亏待了？赶紧上前挽留。一人拉一只手，恳切老丈人不要走，再留几天。丈人不依，倔扭身子。虽然是大冬天，拉拉拽拽，都是用力使劲，加上丈人心虚，头上冒起热汗，毡帽不透气，积冻的鲞蒸肉烊化，浆红卤水流出，闹得满脸膛淋汁。女儿惊吓慌忙掀开毡帽，亲家瞧见，明白，啊呀解释，媳妇他爸，你多心了，不是我们舍不得拿出来请客，这碗鲞蒸肉年前煮的，日子久发馊走味，怕吃坏肚皮。丈人羞愧颜面都丢尽了。
这些家常里外的段子，洪金叔说来，语调抑扬顿挫，自己不动声色，往往先铺垫，逐步延伸，一层层下来，后摔包袱，能不惹起众乐吗？隔壁的何老板，街口大升纸铺主阿昌伯，邻巷木匠作坊隋师傅等坊邻有客都唤他去陪，你说，洪金叔嗜吃这个吃能指责自己过错么？酒足饭饱自然多睡，睡得深沉香甜。其实，洪金和兴法睡在机纺间上面搭的阁楼上，悬空立柱栓在房梁中，地方小得可怜，无非一人一席下面硬邦邦木板，一面靠墙三面空荡荡，车间机杼声震耳，穿堂风来去，何谓舒服？我贪欢顽皮，常会象小猫样冷不防避开大人攀梯登上，钻进呼噜噜打鼾洪金叔被筒里，捏鼻子，拉耳朵、呵肋窝，挠脚板，洪金叔只是嗯嗯躲闪，涎水湿枕不会转醒。有时我蜷在洪金叔身边过夜，听他唠一个个有趣故事，梦里都会笑出声的。
日子如两头尖尖的织梭白天黑夜滑留飞驰，春去秋来又是个严冬飘雪天。
日本人要来了，风声是从北边传来，上海战事吃紧，我们家开始不安耽。老爸叫洪金上街打听，每每回来，他跟爸妈在小房间悉悉嗦嗦谈。母亲开始收拾细软，爸面对隆隆作声的机器愁眉苦脸，当嘉兴陷落，爸妈作出决定准备到对江萧山老家避难。这天洪金叔又带回个令人焦急的消息，说是政府要炸刚建成的钱江大桥，通知过江逃难的赶在此前走。时不等人，老爸当即果断关厂，解散帮工，让远房驼背小祖父看守。小祖父一生未成家，祖父逝世前交代爸负责养老。爸开始劝他同去，小祖父讲自己一把年纪，行动不便犯不着拖累你们，再说这一摊子总要有个人守着的。爸妈给他备好柴米钱钞，千交代万劝道危险时要顾自己，家产都是身外之物，说是这样说，母亲眼圈通红不断地念阿弥陀佛。
洪金、兴法随我家逃难。他俩挑担提筐，阿爸手牵两个妹妹，母亲掖细软怀抱小弟，我拎竹篮网线袋跟在后面。只见街头乱哄哄尘土飞扬，阳光灰暗，扶老携幼的人们，惊慌失措如蚁群般窜突，哭喊声、嚣叫声，碰撞吵骂声，夹着各种车辆侵轧，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好不容易，我们被推涌过了大桥，到南面江边浦沿乡。小弟要喂奶，大家也累了，觅了处偏僻地歇力。洪金叔不安份，伸头抑脖盯着雄伟的大桥看，嘴上叨唠，要炸了，快要炸了，多可惜。说着间桥面已让警戒的士兵清空，突然腾地声巨响，火光冲天，刚才还挺立巍峨的钱江新桥，拦腰折断，炸蹋的铁轨钢架斜跌进奔腾江水中，发出凄凉呜鸣声。我见老爸泪水抹面，洪金叔拳头握紧大骂东洋鬼子。兴法表情呆板，只是紧紧护牢堆在地上的家杂。
老家石岩乡是在萧山城南老虎山脚下，一条细河流过，祖上的村子沿水依山，有座单孔石拱桥，桥叫金西桥，村亦名金西村。金西桥横跨河两岸，对面是田畈。秋收过的地里空旷旷毫无生气，早先应有堆放准备来春焚灰作肥的稻草堆，现在都给涌进村里的难民取走遮风避寒了。金西村不大，几十户人家，老式瓦房，狭窄小道，住满投亲靠友的城里人。住不下的临时搭起草棚，地面挖个灶，烟火燎绕，鸡飞狗跳，成天乱糟糟，大人们个个愁眉苦脸，孩子受感染也都懂事乖巧。我家无老宅，祖父的坟在山上，就住进坟清王伯伯家。王伯伯家坐落半山腰，他一人单过，屋有很破烂，他让我爸妈睡床，自己和我们孩子、洪金兴法躺地铺，好在有柴有米日子可以将就过。
半山腰能眺望，洪金叔总是独自站在崖上朝杭城方向看，白天浓烟燎绕，夜里火焰映红半畈天。怪的是他那张唠叨的嘴象让胶封住，成天没有声响。兴法叔闷头帮做家务哄弟妹。有天，洪金突然消失，我着急问爸妈，爸妈不理，问兴法，兴法却直瞪眼不理睬。
此时天空突然响起隆隆巨声，朝上望，几架涂膏药旗的飞机，乌鸦群似的掠过，村里人都吓得忙乱一团，很快看到，机翼下抛下胖墩墩的炸弹，萧山县城顿时火光迸烈，腾起蘑菇状的黑烟直冲云宵。爸已经出来，跺脚惊恐喊，啊呀！洪金在那边要遭殃了。母亲怀里的小弟号啕，她脸色苍白，嘴里一个劲地念佛。兴法问，要不要我去看？让爸的怒眼震住，再添个送死吗？东洋魔鬼是杀人不眨眼的！
扔完炸弹的飞机耀武扬威从我们村头上越来过，能见到机舱内骄横狂噪飞行员凶狠面孔。萧山城里整个都在燃烧，剌鼻焦腥的气味以及遮天蔽日尘埃，把人心都揪到心尖头。老天似乎不愿见人间惨剧，很早黑了下来，但无法掩盖半边的惨红，小河水闪闪烁烁地在疼跳。
洪金叔命大，他是寅夜摸回的，浑身焦臭，衣衫残损，沾满血污，一只脚拐跷，好象受伤了。不过虽然模样狼狈，人很倦乏，但精神尚好。爸妈围转问，他先接过兴法叔递的水，汩汩灌尽，用袖口抹了嘴唇，开口骂，小鬼子老子跟你不共戴天！说完竟泪水涕沱啊啊悲声。太罪过了，炸弹是直往人群中扔的啊，城中街集市区，多少人连哼哼都没有就须臾身首分离，遍地都是血糊糊的肉，许多是妇女儿童，成排的店铺住房焚烧坍塌，哭爹喊娘惨不忍睹。你身上血这只脚？妈指指急问。是救人磕绊受伤，我侥幸，师傅让我去和何老板碰头，正谈时，外面呼啸落弹，两人躲在桌下，躲过一劫，跑出加入抢救人群，直到天黑离开。何来板难道是萧山城里人？兵荒马乱，特地去找他作什么？当然孩子是不能问的。半夜起来小便，听里屋爹妈悲戚低语，原来何老板过江晚，桥断他是绕道建德逃回老家。日本兵进城，亲眼看见小祖父让日本强盗剌刀捅死，他是不顾生死护家遭殃的！
接连几天，日本飞机持续轰炸，一次有颗弹落在金西桥侧，死伤不少人。危险逼近，爹妈带我们再次出逃，徒步走了两天，又搭船来到绍兴马安，一个深山坳母亲娘家远亲处。
接下来日子相对平静，过得非常冷清，每天听山风呼呼喧啸，野兽蹿跳噬咬，大人不让我们出门，成天枯燥磨辰光。洪金却在此地变得神出鬼没，他经常不在家，不知去干什么？福兴闷葫芦，我转在他身上能掏出多少话儿。时间随山坡流水潺潺淌过，春天，夏日、秋霜，冬雪，到了第二年的五月，爸妈准备回杭州，说有和平军了。和平军是投降派汪伪兵警自称，极具讽刺意味。明明为虎狼仗恶，助桀为虐，偏取个骗人名字，但爸瞧着面黄肌瘦的一家大小还是决定返城，如此糊口吃穿才是实实在在的大事。
临动身这天，已经失踪多日的洪金叔回来了，爸竟一句不责怪，他也不响，只有福兴呆滞滞问，你丢魂似的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山姑，吊儿郎当，回来要不睡觉，出去没有时辰，瞧，瘦得越象只猴子，眼睛里的血丝，作孽啊，手指上都是茧、血泡，肯定是逞能劈柴拾山货买足力气，留下来当上门女婿好了，这样毛糙皮肤丝绸生活还能做？洪金叔狡黠笑笑，不是有你啊！想不到这句话竟让平时老实巴交的福兴叔蹿起火，我笨，师傅收留我俩孤儿，老人家容易么？你可以当甩手少爷，也不能太欺侮人，今天这一大担归你挑！说完，真的撂起收拾好的家杂。洪金叔应该是知道自己错了，拿起扁担，勾好前后两在筐，哼唷哼唷上肩，不过走起来摇摇晃晃，出门没多远福兴叔奔上去抢过。爸对妈会意趣说，这对活宝！
我已经很明白，爸是惯宠洪金叔的。
回到杭州家中，完全不成样，堆满垃圾杂物，机械设备横七竖八残缺不全。爸妈是含着泪清理的，整整十几天，才拾掇像样。三张织机并成两台，其他辅助器械上街到旧货行里并凑齐全。开机这日，照例要请机神菩萨。爸在供桌上增立了块小祖父牌位，让我们叩头跪拜，说要不是他老人家当钉住大门拚命，归来还能做什么营生。小祖父尸首由好心人安葬在鬼子杀戮成堆受难都的义冢里已无法辩认，选了个日子觅块墓地把牌位及小祖父旧衣衫一并筑个土坟作念想。
坟上长出青草，家渐渐恢复生机。
我很看不惯洪金叔，一回城他竟又活泛起来，仿佛他那张唠嘴巴是与机杼声相连的，又神气活现说死话，自己还多了笑，笑得嘣响，但总让人感到已跟机杼声飘离，如同寒冬雪粒落在瓦楞上阴冷冰冻。
福兴叔鄙夷，他当面哏，你啊成了二狗子了！
此话是真，因为无论是爸还是爸生意上的朋友和熟悉邻居再也无兴趣听他唠了，清淡寡水的生活，请客已成为奢侈，也避违人聚惹事。那么洪金叔跟哪些人嚼舌头。和平军！还有伪巡警，三分局那帮狐群狗党。是不是他们有油花勾起馋涎，我是断然肯定的。所以每当他醉熏熏剔着牙花喷出酒气归来，全家人都斜眼相视，只有爸仍然平静地嘱咐黄汤少灌点，当心聪明过头。
聪明过头！不像样，人都变个无赖大话佬了，怀疑骨头都没碱质了。哼，出事是早晚的事。我小心眼判定。
果然，闯大祸了！
来了三个蹬大头皮靴披尿布帘的日本兵，不容分说闯进搜索，把还睡在梦里的洪金叔拉起绑上就走。爸妈福兴及其他帮工眼巴巴惊恐看，洪金叔边挨枪托边叫嚷“错啦？太君！”日本兵不理，推着他瘦矮的个子朝门外走。突然“错啦！太君！”的声响嘈杂，是巡警三分局大麻子警司和十多个伪警围拦住日本兵，其中有个我熟识长相胖墩墩面孔白净的翻译官常贤春低头哈腰几里呱啦在解释。日本兵唬虎着脸凶狠蛮横亮起剌刀不睬，大麻子智趣让众人让开，日本兵押洪金叔走去，翻译官尾随。几个年轻的伪警怒目相视，老爸赶紧揖让请大麻子和伪警进内，倒茶分烟。大麻子说了原缘。
信田君掉进毛坑溺毙，说有人看见洪金在一起解溲，所以认为是他弄死的。其实我们最知道，昨天晚上信田君在我们局里吃酒，大家一起听洪金讲故事，信田君不解瘾，一个一个没完没了，直到三更鸡鸣方休，信田摇摇晃晃先走的，洪金也吃多了踉踉跄跄离开，俩人时间相距十多分钟，再说，回去方向东西背道。清晨接到报警，检验信田尸体是光腚，沾满尿粪的裤子套在脚髁，应该是胃饱胀消化不良憋不住在路边毛坑排屎，头晕不稳自己掉下溺毙的。我知道，路边毛坑只是粪缸上盖个棚，缸沿按根木头，屁股跷坐双脚拖地，如果个子矮，或者我们孩子，经常脚是悬空要用手扶住棚柱才行，难免有人掉进坑，但淹死很少，粪缸不深。
叫信田君的日本人穿军服，但没有花衔，经常在街头出现，听说是日本某机关文官，一口流利中国话，他特喜欢走访闾巷，进屋入户跟人聊天，看见孩子掏出颗儿糖（我嚼过很甜），一付亲善样。对机纺佬和丝绸作坊他更是有心，常常来我家与爸谈，夸讲洪金叔肚子里东西多，看是讲些民间趣闻讥笑讽刺呆大荒唐故事，恰充满机纺师傅的机智聪慧和对世事豁达乐观，是辛劳操作中的一种有益释放。信田君还说中国江南最富激情的是机纺佬，明朝苏州英烈三土引民众上街抗议朝庭的就是织机人，他们的凝聚力比任何个行业强，机神庙每年集会中可以看出。信田君又扯什么机纺师傅是会化费的，平时手里端着杯浓茶，歇下来小店喝酒那吃饭，男人的脚都一只搁在凳子上，松松松垮垮，显示出任何困苦都无所谓的秉性。织机的经纬线严密，机纺佬对事的认真也受感染超出一般群体当年我小，应该似懂非懂，如今看了日本侵华资料，才认识到信田君是负有特殊使命在了解中国社会各界层人的个性，为统治奴役服务。他收集民间俚闻掌故，化时间加入和平军这帮人，听洪金唠话一起吃笑。那辰光经常有人突然消失，其中包括伪职军警，恐怕与信田君这样的鬼子活动分不开。
大麻子跟爸解释完毛坑发生的事，带部属离开前，说自己会去说明情况保释你徒弟的。果然不到两个时辰，洪金叔回来了。爸妈问在里面有没有吃苦头，是不是大麻子出的力？洪金哼哼回答，汗毛都没伤，是常贤春找宪兵队长，队长亲自下来松绑还邀我到里面吃了杯热茶。大麻子门都没进。常贤春是人人背后戳脊梁的汉奸，跟洪金叔要好，我知道。但他有这么大的法道，未必吧。福兴叔上前摸摸洪金被扇红肿脸挨枪托鞭子抽破的衣裤，说，你吹吧，鸭子嘴硬跟他们去嚼什么舌头，安耽做生活，不要再让师傅提心吊胆的。
爸妈互视没有重语，让他上阁楼休息，我听见洪金叔在上面翻声啊唷啊唷唤叫，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林根生来了，他是伪警，与洪金叔轧头要好。平时都是他来叫洪金叔去三分局唠吃，好几次跟信田君进出日本人宪法兵队，与常翻译官也经常一起。
爸拉根生到一边问。那天吃喝时讲了些什么。根生哈腰笑，太有趣了，呆大新婚夜壶的事。这是老掉牙的故事，至少我听过多遍。说的是有个呆大讨了新娘子，进洞房前，他迟迟疑疑在外面，问妈。妈说，要抓紧生宝宝。怎么生？呆啊，你记住，只要你撒尿的东西放进她小便地方就是了。呆子说这么容易，妈我知道了，保你有个白白胖胖小孙子。可是一天，二日，快半个月了，新娘子总是端脸生气，说嫁了个傻子，吵着要回娘家。他妈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受欺侮了？新娘子害羞耳根烧红两泪汪汪妞妮不说，问急了，她拉呆子妈进新房，掀开马桶，呆子妈只才大唤这个呆子啊！你道为何？呆子听妈每天都是把自己解溲的夜壶扔进马子里
问题是信田君这天就是围绕夜壶，马桶、新婚、床事问个不休，洪金又话盒打开顺他意思胡吹海聊，信田是不是喝多了满脑子粪便尿屎经过毛坑探个究竟？或者临时肚子松熬不住解溲掉下的。翻译官的话宪兵队会听？日本鬼子在杭州设的宪兵部是在众安桥侧岳王路对面原东南日报五屋洋房里，从内经常传出残酷折磨痛苦的呺叫，让人毛骨悚立，百姓都绕道走。洪金叔没有剥层皮算万幸的。当他伤好后，我粘乎问。洪金叔反诘，你让我承认找死？又流痞样的贫嘴，宪兵队长常听我说笑话，常翻译无非买了个好。笑话、呆大、东洋佬听得懂？有翻译在。何况，我是在让他们松骨头。福兴此时过来拉我离开，到远处讲，你别信，他是条狗！这个老实人不知怎么一肚子气，自言自语，哼，别看日本人，和平军，宪警，他们日子都难过的，占人家园，能安耽得了？心燥啊，听听造七廿三大头话，无非过过虚瘾。回过来对我说，你爸糊涂，还不撵洪金走，他是个祸崇。
其实妈晚上妈跟爸咬耳朵我装睡听到过，洪金叔对我家在生意是有帮助的，至少，他消息灵通，卖买场合原料采购成品交货我家没有遭过灾损，鬼子扫荡以及大大小小乱毛党抢窃事先爸没撞着。其实我小心思怀疑，林根生他是个角色的。
那时怕我读书，嗷齿拗牙的日本字总咬不准，给上课的日本佬教鞭打怕，常常会把书包偷偷藏在土地祠，跑到郊外玩。这天在个络麻地蓬里，发现洪金叔，林根生与几个短衫布裤的汉子鬼崇崇在谈什么，其中有个虎背熊腰眉间有疤的人不断在点头，我怕洪金叔看见我要告状，赶紧开溜。几天后街上飞飞扬扬，说伪市长让人杀掉，到处贴缉拿凶手的照片，上前瞧，哟！是他！络麻田长疤家伙。我吓得尿急躲回，进门碰到洪金叔，他嗨哟嗨哟在卸下轴，丝毫没的走神。
此事发生不久，有天大麻子伪警长来找洪金叔，他俩避开众人到外面，我偷窥听见大麻子在问，那天你去过？洪金不啃声，宪兵队说桌上图纸有人动过。洪金叔我要它做啥，大字不识？常翻译被枪毙，这小子抓时就咬断舌头。活该！洪金叔折了根树枝扔在地上，大麻子裂开露出镶金门牙攥拳朝洪金叔胸脯猛击，说，我不是瞎子！转身走。
消息如同钱江暗潮起伏，老百姓都心存喜悦，说日本鬼子去扫荡在富阳拗口朝到伏击，上百个兵被包饺子，丢下满山沟尸体！还有水师出兵去崇福，十来条轮机船两个连的人在运河湾荡遭游击队伏击全部让水龙王收去。
大麻子不见了。
谁也不不相信，接替大麻子当三分局警司是林根生，这小子人模人样起来，奇怪的是洪金叔不太外出，根生也不来，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市，此时感到精气魂在转回，洪金叔不再唠呆大，是不是怕讽刺夕阳西下东洋佬遭风险。
不久一天，洪金叔跪拜爸妈后突然离家消失。
胜利不久，大麻子突然冒出，林根生消匿，世事轮换，趾高气扬气扬的大麻子仍旧回到三分局座椅上，职务提升成局长。他来看我爸，称赞有个好徒弟，同时金牙沾唾沫自夸，当年他和我都是杭日分子。可惜现在见不着洪金好兄弟啊！
爸讳避，默默啜浓茶。
大麻子换了口气，压低声讲，洪金是这个！他俩手一装，吓得爸浑身抖擞，共字头！我早识破了！要不有我在，他当年犯事还不命丢掉！
爸不搭渣，临走时，大麻子往袋里塞了不少爸给的金圆卷。
我已经大了，对这些事自己有判断，国民党接收大人的猴相，大麻子捞钱太狠，人不正。解放后被送新疆改造。
我怀念洪金叔，爸妈离世前时时都会叨到他。他成了烈士，相片始终挂地我家堂前正中，是建国后政府敲锣打鼓送来的，洪金叔登记的亲属写的是我父母，他是倒在淮海战争一次冲锋中，军衔营副。林根生也有消息，是牺牲在朝鲜长津湖战斗中，时任副团。建国后已经成为丝织厂车间主任的福兴，带着老婆大小孩子节日看望师父母，同样叹息，他说人不能太活泛，不过也够光荣的。
光荣是永驻，当我成为一家主人后，洪金叔的相片跟父母遗像挂一起，每天朝他望，总觉得他的嘴似乎张开，嘟嘟嘟时不时屋里有朗朗笑声。
抗日七十周年这日，市民政局送来个大勋章，让我家更是蓬荜生辉，整个社区都轰动，记者陆续上门。
今天我提到林根生，大麻子是不是上了年纪有点背？
我家是小业主，有三张绸机及牵经摇纡翻纱等设备，雇用亲戚帮工。其中有两个学徒，洪金、兴法。他们同庚同肖，大我八岁。排辈份我要叫小叔。洪金叔个子矮，瘦弱，眼睛滴溜溜转，显得聪明机灵；兴法叔身胚壮硕，一副蛮力，常常遇事转不过弯。你想如此不同的个性，学机纺手艺，谁优谁劣呆子也知道。可是我爸不喜欢洪金，却偏爱兴法。是老实忠厚？不，按同在操劳翻纱的我妈说，兴法闷葫芦，跟你爸屁股转，毛粟子多吃虽学得慢却肯琢磨。洪金心思漾，看似懂了，做不到位，还三多。咋个三多？喜唠、嗜睡、贪吃。这些在我眼里全是大人惯的呀！对我小邪倒蛮喜欢。为什么？妈说的唠是洪金叔天生好口才，不知从哪里听来一肚子有趣故事，讲的都是呆大佬，只要他贫嘴拉开，织机也会噼里啪啦欢闹。爸有客人来，常让他上桌，要的是他唠，往往同桌生意上的朋友，听他绘声绘色讲述，个个会手端小酒杯前俯后抑，眼泪涎水流出。阿爸朋友熟人家要闹热，也时时上门来叫，好几次我都跟着过去。洪金叔讲的故事太受大家欢迎，不信，我转述一二：
某家三个儿子，这天要陪父亲做客，借来件长衫，老大穿穿太小，肩胛撑紧吊脚露肘；老小着着太大，拖地晃荡走路磕绊。只有老二合身，上下般配，有模有样。但最怕的是让二小子出门，他呆啊，往往会在场面上出洋相。但对方交待要带儿子，客遵主意，无奈，临出门时，父亲再三嘱咐，上桌要斯文，不能乱动筷子，坐在我旁边，记住，长衫腰襻上有根细绳系着，我拉住，看我眼神示意，绳动，搛夹菜。老二说爸你放一百个心，不会有错。其实主人家是有心找个女婿。进门嘘暖客气，见带的儿子模样周正，举止文静，心自喜欢，从衣襟挑话头，摸摸布面称赞。老二忙阻拦说，轻点，是借来穿的。老爸急瞪眼，他未领会顾自己直说，本来我哥来的，只是衣裳太小、让阿弟穿穿又太大，我试很合身，所以爸带我来的。闹得他爸脸红一阵青一阵。主人到没有见外，觉得贫家孩子老实。请上桌后，爸拉他坐一起，起初很听话，不言不语，双眸盯碗不时瞟爸。爸绳线拉，他提筷子搛菜，悠督督细嚼慢咽。主人家母女在门帘后窥视，看小伙子动态稳重有礼，感觉甜滋滋的称心。然而，不久出事了，刚才还好端端的，不知道咋会发人来疯，筷子突然似飞轮颠乱，刚夹菜塞在嘴里咀嚼，又着忙伸进另只碗搛往口里送，七上八落，吼急火恼，滴汤溻卤，满桌狼藉。他爸实在气极，训斥喝阻！可是老二仍不睬不顾，嘴嘟哝，你不是在拉？拉！是的，线不停抖动，原来有只狗钻进桌下嚼骨头，脚被系在长衫襻扣的绳子套住，急于挣脱，频频牵绊，呆老二自然跟着动作，洋相百出
正月，有个丈人到女儿家做客，亲家热情相留要他多住几天，每日好菜好饭款待，但丈人心里总不满意，虽然桌面放的菜不错，肚内小九九倒腾餐厨里那碗鲞蒸肉为何啥不拿出来，太不给面子了。因为老底子春节请客讲究压桌菜，鲞蒸肉上品理应端上的，何况自己最喜欢吃。为此生闷气，两眼眦女儿，觉得她在家没地位，受欺侮，愈想愈火冒。这天一早，见厨房没人，他进去把碗鲞蒸肉扣进戴的毡帽里。毡帽是呢绒压打的，很厚实，能保暖头部挡风遮雨。丈人不打招呼，直接出门咚咚外走。女儿发现问，他不睬，亲家夫妇面子下不来，那里亏待了？赶紧上前挽留。一人拉一只手，恳切老丈人不要走，再留几天。丈人不依，倔扭身子。虽然是大冬天，拉拉拽拽，都是用力使劲，加上丈人心虚，头上冒起热汗，毡帽不透气，积冻的鲞蒸肉烊化，浆红卤水流出，闹得满脸膛淋汁。女儿惊吓慌忙掀开毡帽，亲家瞧见，明白，啊呀解释，媳妇他爸，你多心了，不是我们舍不得拿出来请客，这碗鲞蒸肉年前煮的，日子久发馊走味，怕吃坏肚皮。丈人羞愧颜面都丢尽了。
这些家常里外的段子，洪金叔说来，语调抑扬顿挫，自己不动声色，往往先铺垫，逐步延伸，一层层下来，后摔包袱，能不惹起众乐吗？隔壁的何老板，街口大升纸铺主阿昌伯，邻巷木匠作坊隋师傅等坊邻有客都唤他去陪，你说，洪金叔嗜吃这个吃能指责自己过错么？酒足饭饱自然多睡，睡得深沉香甜。其实，洪金和兴法睡在机纺间上面搭的阁楼上，悬空立柱栓在房梁中，地方小得可怜，无非一人一席下面硬邦邦木板，一面靠墙三面空荡荡，车间机杼声震耳，穿堂风来去，何谓舒服？我贪欢顽皮，常会象小猫样冷不防避开大人攀梯登上，钻进呼噜噜打鼾洪金叔被筒里，捏鼻子，拉耳朵、呵肋窝，挠脚板，洪金叔只是嗯嗯躲闪，涎水湿枕不会转醒。有时我蜷在洪金叔身边过夜，听他唠一个个有趣故事，梦里都会笑出声的。
日子如两头尖尖的织梭白天黑夜滑留飞驰，春去秋来又是个严冬飘雪天。
日本人要来了，风声是从北边传来，上海战事吃紧，我们家开始不安耽。老爸叫洪金上街打听，每每回来，他跟爸妈在小房间悉悉嗦嗦谈。母亲开始收拾细软，爸面对隆隆作声的机器愁眉苦脸，当嘉兴陷落，爸妈作出决定准备到对江萧山老家避难。这天洪金叔又带回个令人焦急的消息，说是政府要炸刚建成的钱江大桥，通知过江逃难的赶在此前走。时不等人，老爸当即果断关厂，解散帮工，让远房驼背小祖父看守。小祖父一生未成家，祖父逝世前交代爸负责养老。爸开始劝他同去，小祖父讲自己一把年纪，行动不便犯不着拖累你们，再说这一摊子总要有个人守着的。爸妈给他备好柴米钱钞，千交代万劝道危险时要顾自己，家产都是身外之物，说是这样说，母亲眼圈通红不断地念阿弥陀佛。
洪金、兴法随我家逃难。他俩挑担提筐，阿爸手牵两个妹妹，母亲掖细软怀抱小弟，我拎竹篮网线袋跟在后面。只见街头乱哄哄尘土飞扬，阳光灰暗，扶老携幼的人们，惊慌失措如蚁群般窜突，哭喊声、嚣叫声，碰撞吵骂声，夹着各种车辆侵轧，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好不容易，我们被推涌过了大桥，到南面江边浦沿乡。小弟要喂奶，大家也累了，觅了处偏僻地歇力。洪金叔不安份，伸头抑脖盯着雄伟的大桥看，嘴上叨唠，要炸了，快要炸了，多可惜。说着间桥面已让警戒的士兵清空，突然腾地声巨响，火光冲天，刚才还挺立巍峨的钱江新桥，拦腰折断，炸蹋的铁轨钢架斜跌进奔腾江水中，发出凄凉呜鸣声。我见老爸泪水抹面，洪金叔拳头握紧大骂东洋鬼子。兴法表情呆板，只是紧紧护牢堆在地上的家杂。
老家石岩乡是在萧山城南老虎山脚下，一条细河流过，祖上的村子沿水依山，有座单孔石拱桥，桥叫金西桥，村亦名金西村。金西桥横跨河两岸，对面是田畈。秋收过的地里空旷旷毫无生气，早先应有堆放准备来春焚灰作肥的稻草堆，现在都给涌进村里的难民取走遮风避寒了。金西村不大，几十户人家，老式瓦房，狭窄小道，住满投亲靠友的城里人。住不下的临时搭起草棚，地面挖个灶，烟火燎绕，鸡飞狗跳，成天乱糟糟，大人们个个愁眉苦脸，孩子受感染也都懂事乖巧。我家无老宅，祖父的坟在山上，就住进坟清王伯伯家。王伯伯家坐落半山腰，他一人单过，屋有很破烂，他让我爸妈睡床，自己和我们孩子、洪金兴法躺地铺，好在有柴有米日子可以将就过。
半山腰能眺望，洪金叔总是独自站在崖上朝杭城方向看，白天浓烟燎绕，夜里火焰映红半畈天。怪的是他那张唠叨的嘴象让胶封住，成天没有声响。兴法叔闷头帮做家务哄弟妹。有天，洪金突然消失，我着急问爸妈，爸妈不理，问兴法，兴法却直瞪眼不理睬。
此时天空突然响起隆隆巨声，朝上望，几架涂膏药旗的飞机，乌鸦群似的掠过，村里人都吓得忙乱一团，很快看到，机翼下抛下胖墩墩的炸弹，萧山县城顿时火光迸烈，腾起蘑菇状的黑烟直冲云宵。爸已经出来，跺脚惊恐喊，啊呀！洪金在那边要遭殃了。母亲怀里的小弟号啕，她脸色苍白，嘴里一个劲地念佛。兴法问，要不要我去看？让爸的怒眼震住，再添个送死吗？东洋魔鬼是杀人不眨眼的！
扔完炸弹的飞机耀武扬威从我们村头上越来过，能见到机舱内骄横狂噪飞行员凶狠面孔。萧山城里整个都在燃烧，剌鼻焦腥的气味以及遮天蔽日尘埃，把人心都揪到心尖头。老天似乎不愿见人间惨剧，很早黑了下来，但无法掩盖半边的惨红，小河水闪闪烁烁地在疼跳。
洪金叔命大，他是寅夜摸回的，浑身焦臭，衣衫残损，沾满血污，一只脚拐跷，好象受伤了。不过虽然模样狼狈，人很倦乏，但精神尚好。爸妈围转问，他先接过兴法叔递的水，汩汩灌尽，用袖口抹了嘴唇，开口骂，小鬼子老子跟你不共戴天！说完竟泪水涕沱啊啊悲声。太罪过了，炸弹是直往人群中扔的啊，城中街集市区，多少人连哼哼都没有就须臾身首分离，遍地都是血糊糊的肉，许多是妇女儿童，成排的店铺住房焚烧坍塌，哭爹喊娘惨不忍睹。你身上血这只脚？妈指指急问。是救人磕绊受伤，我侥幸，师傅让我去和何老板碰头，正谈时，外面呼啸落弹，两人躲在桌下，躲过一劫，跑出加入抢救人群，直到天黑离开。何来板难道是萧山城里人？兵荒马乱，特地去找他作什么？当然孩子是不能问的。半夜起来小便，听里屋爹妈悲戚低语，原来何老板过江晚，桥断他是绕道建德逃回老家。日本兵进城，亲眼看见小祖父让日本强盗剌刀捅死，他是不顾生死护家遭殃的！
接连几天，日本飞机持续轰炸，一次有颗弹落在金西桥侧，死伤不少人。危险逼近，爹妈带我们再次出逃，徒步走了两天，又搭船来到绍兴马安，一个深山坳母亲娘家远亲处。
接下来日子相对平静，过得非常冷清，每天听山风呼呼喧啸，野兽蹿跳噬咬，大人不让我们出门，成天枯燥磨辰光。洪金却在此地变得神出鬼没，他经常不在家，不知去干什么？福兴闷葫芦，我转在他身上能掏出多少话儿。时间随山坡流水潺潺淌过，春天，夏日、秋霜，冬雪，到了第二年的五月，爸妈准备回杭州，说有和平军了。和平军是投降派汪伪兵警自称，极具讽刺意味。明明为虎狼仗恶，助桀为虐，偏取个骗人名字，但爸瞧着面黄肌瘦的一家大小还是决定返城，如此糊口吃穿才是实实在在的大事。
临动身这天，已经失踪多日的洪金叔回来了，爸竟一句不责怪，他也不响，只有福兴呆滞滞问，你丢魂似的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山姑，吊儿郎当，回来要不睡觉，出去没有时辰，瞧，瘦得越象只猴子，眼睛里的血丝，作孽啊，手指上都是茧、血泡，肯定是逞能劈柴拾山货买足力气，留下来当上门女婿好了，这样毛糙皮肤丝绸生活还能做？洪金叔狡黠笑笑，不是有你啊！想不到这句话竟让平时老实巴交的福兴叔蹿起火，我笨，师傅收留我俩孤儿，老人家容易么？你可以当甩手少爷，也不能太欺侮人，今天这一大担归你挑！说完，真的撂起收拾好的家杂。洪金叔应该是知道自己错了，拿起扁担，勾好前后两在筐，哼唷哼唷上肩，不过走起来摇摇晃晃，出门没多远福兴叔奔上去抢过。爸对妈会意趣说，这对活宝！
我已经很明白，爸是惯宠洪金叔的。
回到杭州家中，完全不成样，堆满垃圾杂物，机械设备横七竖八残缺不全。爸妈是含着泪清理的，整整十几天，才拾掇像样。三张织机并成两台，其他辅助器械上街到旧货行里并凑齐全。开机这日，照例要请机神菩萨。爸在供桌上增立了块小祖父牌位，让我们叩头跪拜，说要不是他老人家当钉住大门拚命，归来还能做什么营生。小祖父尸首由好心人安葬在鬼子杀戮成堆受难都的义冢里已无法辩认，选了个日子觅块墓地把牌位及小祖父旧衣衫一并筑个土坟作念想。
坟上长出青草，家渐渐恢复生机。
我很看不惯洪金叔，一回城他竟又活泛起来，仿佛他那张唠嘴巴是与机杼声相连的，又神气活现说死话，自己还多了笑，笑得嘣响，但总让人感到已跟机杼声飘离，如同寒冬雪粒落在瓦楞上阴冷冰冻。
福兴叔鄙夷，他当面哏，你啊成了二狗子了！
此话是真，因为无论是爸还是爸生意上的朋友和熟悉邻居再也无兴趣听他唠了，清淡寡水的生活，请客已成为奢侈，也避违人聚惹事。那么洪金叔跟哪些人嚼舌头。和平军！还有伪巡警，三分局那帮狐群狗党。是不是他们有油花勾起馋涎，我是断然肯定的。所以每当他醉熏熏剔着牙花喷出酒气归来，全家人都斜眼相视，只有爸仍然平静地嘱咐黄汤少灌点，当心聪明过头。
聪明过头！不像样，人都变个无赖大话佬了，怀疑骨头都没碱质了。哼，出事是早晚的事。我小心眼判定。
果然，闯大祸了！
来了三个蹬大头皮靴披尿布帘的日本兵，不容分说闯进搜索，把还睡在梦里的洪金叔拉起绑上就走。爸妈福兴及其他帮工眼巴巴惊恐看，洪金叔边挨枪托边叫嚷“错啦？太君！”日本兵不理，推着他瘦矮的个子朝门外走。突然“错啦！太君！”的声响嘈杂，是巡警三分局大麻子警司和十多个伪警围拦住日本兵，其中有个我熟识长相胖墩墩面孔白净的翻译官常贤春低头哈腰几里呱啦在解释。日本兵唬虎着脸凶狠蛮横亮起剌刀不睬，大麻子智趣让众人让开，日本兵押洪金叔走去，翻译官尾随。几个年轻的伪警怒目相视，老爸赶紧揖让请大麻子和伪警进内，倒茶分烟。大麻子说了原缘。
信田君掉进毛坑溺毙，说有人看见洪金在一起解溲，所以认为是他弄死的。其实我们最知道，昨天晚上信田君在我们局里吃酒，大家一起听洪金讲故事，信田君不解瘾，一个一个没完没了，直到三更鸡鸣方休，信田摇摇晃晃先走的，洪金也吃多了踉踉跄跄离开，俩人时间相距十多分钟，再说，回去方向东西背道。清晨接到报警，检验信田尸体是光腚，沾满尿粪的裤子套在脚髁，应该是胃饱胀消化不良憋不住在路边毛坑排屎，头晕不稳自己掉下溺毙的。我知道，路边毛坑只是粪缸上盖个棚，缸沿按根木头，屁股跷坐双脚拖地，如果个子矮，或者我们孩子，经常脚是悬空要用手扶住棚柱才行，难免有人掉进坑，但淹死很少，粪缸不深。
叫信田君的日本人穿军服，但没有花衔，经常在街头出现，听说是日本某机关文官，一口流利中国话，他特喜欢走访闾巷，进屋入户跟人聊天，看见孩子掏出颗儿糖（我嚼过很甜），一付亲善样。对机纺佬和丝绸作坊他更是有心，常常来我家与爸谈，夸讲洪金叔肚子里东西多，看是讲些民间趣闻讥笑讽刺呆大荒唐故事，恰充满机纺师傅的机智聪慧和对世事豁达乐观，是辛劳操作中的一种有益释放。信田君还说中国江南最富激情的是机纺佬，明朝苏州英烈三土引民众上街抗议朝庭的就是织机人，他们的凝聚力比任何个行业强，机神庙每年集会中可以看出。信田君又扯什么机纺师傅是会化费的，平时手里端着杯浓茶，歇下来小店喝酒那吃饭，男人的脚都一只搁在凳子上，松松松垮垮，显示出任何困苦都无所谓的秉性。织机的经纬线严密，机纺佬对事的认真也受感染超出一般群体当年我小，应该似懂非懂，如今看了日本侵华资料，才认识到信田君是负有特殊使命在了解中国社会各界层人的个性，为统治奴役服务。他收集民间俚闻掌故，化时间加入和平军这帮人，听洪金唠话一起吃笑。那辰光经常有人突然消失，其中包括伪职军警，恐怕与信田君这样的鬼子活动分不开。
大麻子跟爸解释完毛坑发生的事，带部属离开前，说自己会去说明情况保释你徒弟的。果然不到两个时辰，洪金叔回来了。爸妈问在里面有没有吃苦头，是不是大麻子出的力？洪金哼哼回答，汗毛都没伤，是常贤春找宪兵队长，队长亲自下来松绑还邀我到里面吃了杯热茶。大麻子门都没进。常贤春是人人背后戳脊梁的汉奸，跟洪金叔要好，我知道。但他有这么大的法道，未必吧。福兴叔上前摸摸洪金被扇红肿脸挨枪托鞭子抽破的衣裤，说，你吹吧，鸭子嘴硬跟他们去嚼什么舌头，安耽做生活，不要再让师傅提心吊胆的。
爸妈互视没有重语，让他上阁楼休息，我听见洪金叔在上面翻声啊唷啊唷唤叫，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林根生来了，他是伪警，与洪金叔轧头要好。平时都是他来叫洪金叔去三分局唠吃，好几次跟信田君进出日本人宪法兵队，与常翻译官也经常一起。
爸拉根生到一边问。那天吃喝时讲了些什么。根生哈腰笑，太有趣了，呆大新婚夜壶的事。这是老掉牙的故事，至少我听过多遍。说的是有个呆大讨了新娘子，进洞房前，他迟迟疑疑在外面，问妈。妈说，要抓紧生宝宝。怎么生？呆啊，你记住，只要你撒尿的东西放进她小便地方就是了。呆子说这么容易，妈我知道了，保你有个白白胖胖小孙子。可是一天，二日，快半个月了，新娘子总是端脸生气，说嫁了个傻子，吵着要回娘家。他妈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受欺侮了？新娘子害羞耳根烧红两泪汪汪妞妮不说，问急了，她拉呆子妈进新房，掀开马桶，呆子妈只才大唤这个呆子啊！你道为何？呆子听妈每天都是把自己解溲的夜壶扔进马子里
问题是信田君这天就是围绕夜壶，马桶、新婚、床事问个不休，洪金又话盒打开顺他意思胡吹海聊，信田是不是喝多了满脑子粪便尿屎经过毛坑探个究竟？或者临时肚子松熬不住解溲掉下的。翻译官的话宪兵队会听？日本鬼子在杭州设的宪兵部是在众安桥侧岳王路对面原东南日报五屋洋房里，从内经常传出残酷折磨痛苦的呺叫，让人毛骨悚立，百姓都绕道走。洪金叔没有剥层皮算万幸的。当他伤好后，我粘乎问。洪金叔反诘，你让我承认找死？又流痞样的贫嘴，宪兵队长常听我说笑话，常翻译无非买了个好。笑话、呆大、东洋佬听得懂？有翻译在。何况，我是在让他们松骨头。福兴此时过来拉我离开，到远处讲，你别信，他是条狗！这个老实人不知怎么一肚子气，自言自语，哼，别看日本人，和平军，宪警，他们日子都难过的，占人家园，能安耽得了？心燥啊，听听造七廿三大头话，无非过过虚瘾。回过来对我说，你爸糊涂，还不撵洪金走，他是个祸崇。
其实妈晚上妈跟爸咬耳朵我装睡听到过，洪金叔对我家在生意是有帮助的，至少，他消息灵通，卖买场合原料采购成品交货我家没有遭过灾损，鬼子扫荡以及大大小小乱毛党抢窃事先爸没撞着。其实我小心思怀疑，林根生他是个角色的。
那时怕我读书，嗷齿拗牙的日本字总咬不准，给上课的日本佬教鞭打怕，常常会把书包偷偷藏在土地祠，跑到郊外玩。这天在个络麻地蓬里，发现洪金叔，林根生与几个短衫布裤的汉子鬼崇崇在谈什么，其中有个虎背熊腰眉间有疤的人不断在点头，我怕洪金叔看见我要告状，赶紧开溜。几天后街上飞飞扬扬，说伪市长让人杀掉，到处贴缉拿凶手的照片，上前瞧，哟！是他！络麻田长疤家伙。我吓得尿急躲回，进门碰到洪金叔，他嗨哟嗨哟在卸下轴，丝毫没的走神。
此事发生不久，有天大麻子伪警长来找洪金叔，他俩避开众人到外面，我偷窥听见大麻子在问，那天你去过？洪金不啃声，宪兵队说桌上图纸有人动过。洪金叔我要它做啥，大字不识？常翻译被枪毙，这小子抓时就咬断舌头。活该！洪金叔折了根树枝扔在地上，大麻子裂开露出镶金门牙攥拳朝洪金叔胸脯猛击，说，我不是瞎子！转身走。
消息如同钱江暗潮起伏，老百姓都心存喜悦，说日本鬼子去扫荡在富阳拗口朝到伏击，上百个兵被包饺子，丢下满山沟尸体！还有水师出兵去崇福，十来条轮机船两个连的人在运河湾荡遭游击队伏击全部让水龙王收去。
大麻子不见了。
谁也不不相信，接替大麻子当三分局警司是林根生，这小子人模人样起来，奇怪的是洪金叔不太外出，根生也不来，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市，此时感到精气魂在转回，洪金叔不再唠呆大，是不是怕讽刺夕阳西下东洋佬遭风险。
不久一天，洪金叔跪拜爸妈后突然离家消失。
胜利不久，大麻子突然冒出，林根生消匿，世事轮换，趾高气扬气扬的大麻子仍旧回到三分局座椅上，职务提升成局长。他来看我爸，称赞有个好徒弟，同时金牙沾唾沫自夸，当年他和我都是杭日分子。可惜现在见不着洪金好兄弟啊！
爸讳避，默默啜浓茶。
大麻子换了口气，压低声讲，洪金是这个！他俩手一装，吓得爸浑身抖擞，共字头！我早识破了！要不有我在，他当年犯事还不命丢掉！
爸不搭渣，临走时，大麻子往袋里塞了不少爸给的金圆卷。
我已经大了，对这些事自己有判断，国民党接收大人的猴相，大麻子捞钱太狠，人不正。解放后被送新疆改造。
我怀念洪金叔，爸妈离世前时时都会叨到他。他成了烈士，相片始终挂地我家堂前正中，是建国后政府敲锣打鼓送来的，洪金叔登记的亲属写的是我父母，他是倒在淮海战争一次冲锋中，军衔营副。林根生也有消息，是牺牲在朝鲜长津湖战斗中，时任副团。建国后已经成为丝织厂车间主任的福兴，带着老婆大小孩子节日看望师父母，同样叹息，他说人不能太活泛，不过也够光荣的。
光荣是永驻，当我成为一家主人后，洪金叔的相片跟父母遗像挂一起，每天朝他望，总觉得他的嘴似乎张开，嘟嘟嘟时不时屋里有朗朗笑声。
抗日七十周年这日，市民政局送来个大勋章，让我家更是蓬荜生辉，整个社区都轰动，记者陆续上门。
今天我提到林根生，大麻子是不是上了年纪有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