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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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寒窗,我只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入学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听校内的几个老师做讲演。

    我和还不熟的同学并肩坐在一起,我的座位在走廊边上。一个演讲结束,主持人宣布下一个演讲的人名和题目,这时,我看到一个50多岁的男人从我身边穿过,穿一身运动装,身材高大,头发吹理得有形有款,臂弯夹着一件风衣,流露出几分自信与随意。此人径直走上主席台,将风衣搭在椅背上,从兜里掏出稿纸,开始讲演,声音抑扬顿挫,铿镪有力。

    他给我的印象是:成熟,很有风度。

    第一堂写作课,进来的老师就是他,板着面孔,肤色微黑,自我介绍说,叫阿明。我想象中的大学老师,就是他这个样子:儒雅、潇洒、五官端正,衣着讲究,要么一身休闲装,要么就西服领带,而且总穿成套的服装。阿明满足了我对高级知识分子的所有幻想。

    大学里的老师,尤其是中文系的男老师,基本上分为两种,一种是女性蔑视者,认为女性是天生的弱势群体;一种是女性崇拜者,认为女性天生丽质,冰雪聪明,是水做的骨肉,见着就觉得清爽。阿明属于后者。他很快就和我们班几个聪明美丽的女生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她们经常去找他请教问题,修改作文。我也常见阿明在不同的场合和她们坐在一起,手里握着她们的手,那态度,温和坦荡。

    我见了,心里由气愤到疼痛。但我还是矜持地保持着自己的高傲,对阿明敬而远之。

    可阿明难以掩饰对我的在意。

    我一向比较看重自己的外在形象,每日清晨,对着镜子精雕细琢,不到自己满意决不出屋。所以,同室的女生起床后匆匆赶往教室,我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这一天,第一节课就是阿明的写作课。我前一天刚买了一件大衣,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不觉已到了上课时间。

    此时,阿明正站在讲台上,一眼就看到我的座位空着,焦虑如一只虫子爬上他的心头。她问跟我同舍的女生:“冉然呢?是不是生病了?”他问了一个又一个,回答他的都是“不知道”阿明不知如何是好,无心讲课,让学生们自习,自己如一只困兽般,焦灼地在教室里转来转去,这时,他听到我在教室门外喊“报告”的声音。阿明没有喊“进来”而是径直走到门口去开门。门外的我已是迫不及待,小心地推开门,正碰上阿明那双如释重负的眼睛。他忘乎所以地盯着我的双眸,目光含嗔带怨。不知情的我漠然地穿过他身边,径自回到座位,奇怪阿明今天怎么了?有点反常。

    后来我问过阿明,他身边美女如云,因何对我情有独钟?阿明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就感觉好熟悉,好像以前认识似的。加之我长得美,文章写得漂亮。阿明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一般人是很难抗拒的。也就是说,如果我爱上了谁,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我设置的情网的。以后的事实证明:我是一个不会撒网的人,更不用说捞鱼了。

    我的高傲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其实,那根本不是高傲,不过是为自卑伪装的面具。我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明。在我眼中,老师是神圣的,是完美的化身。

    我也开始向阿明请教问题,请他为我评点作文。与对待其他同学不同的是,阿明为我做这些事,是在他的家里。

    家里只阿明一个人,他的夫人常年在外地工作。女儿在一所中学教书,住自己的房子。

    阿明的家整齐、高贵,像一家星级宾馆,缺少人的灵气。

    阿明对我的作文简单地评点了几句,然后走到我身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怜惜。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我的浑身像点燃了一般,热烈而焦渴。阿明的脸,偎在我的脸上,慢慢移动,嘴在我的唇边试探了几下,便含住了我的舌头。那一刻,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当我从迷醉中醒来,听到外面响起了雨声。雨痕道道从玻璃上划过,如痴情人的泪眼。

    阿明说:“这是最后一次。”

    我戏谑说:“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次。”

    阿明本意是要让我走的,但他实在无法抵制心里的另一个念头,结果,我躺在了他家宽大的双人床上。当我们热烈而愉悦地爱过之后,阿明变得有点烦躁不安。

    阿明送我打车回学校的宿舍。也许,只有我从他的视线内消失,他才能重新变得心安理得。

    那时,年过半百的阿明还算个正人君子。他最担忧的是我——和自己的老师,还是个有妇之夫,有了奸情,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会毁了我的前程。“奸情”两个字也许有点难听,但在局外人眼里,不就是这回事吗?没有人会认为那是爱情。其次他担心自己的声誉和前途。最后,才感觉有点对不起他的夫人。

    阿明说是“最后一次”那可能吗?像一只兔子,发现了一块萝卜地,你能强迫它从此以后不再去觅食吗?

    但是,阿明首先开始悬崖勒马了,他一下课就逃之夭夭,不接我的电话。我知道,阿明这马勒得很辛苦,常见他讲完课后,一个人站在窗口,对着外面发呆。连我那些聪明的女同学都发觉了,回宿舍说:“阿老师这几天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再有两个月,我就要毕业了,我想找阿明谈谈,他到底想如何处置我们的这断私情?!我不说是感情。因为在我以后的生活经验中,认定:只有达成了婚姻,这段交往才叫感情;与婚姻无关的任何交往,不管披着怎样美丽的外衣,其本质都是自私与逃避责任,根本不能称为感情。两个人肯签约共度一生,这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有认可、有信任、有包容、有承担、有责任

    我认为,既然我爱了阿明,就得嫁给他。就算他现在不能娶我,我也会等,哪怕等到地老天荒,他都是我唯一的爱人。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多么幼稚的想法。直到我毕业离校的那一天,我都没有找到一个单独与阿明说话的机会。同学们都离开了,我一个人来到教室门前。门锁着,通过玻璃,我看到了讲台上放着的方桌,每次在阿明的课前,我都会很仔细地将那上面的粉笔灰擦拭干净。那个集粗犷豪放与温柔细腻于一身的阿明,此刻恍惚仍站在讲台上,时而讲解、时而板书我忍不住,倚着门号啕大哭。整座楼静悄悄,空无人声,只有我的哭声撞击墙壁的回音。

    我拎着衣箱,踏上了归家的路。我的心情有点悲壮,在心里说:阿明,我会等你,无论要多久,我都会等你。

    我去了山脚下的一所学校,做教师。校门口矗立着一座高山,校园后流淌着一条小河。青山环绕,碧水横流,倒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安顿下来,我给阿明写信,一个星期一封,从不间断。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对阿明的爱意,如流淌在沙漠中的小河,在不知不觉中,踪迹全无。不同的是,沙漠中的小河,可以消失;我对阿明的爱,却成了心上的一道疤,不碰则已,一碰就会流血。

    这所学校,是国贫县国贫乡国贫村里的一所学校,可以想象它有多么穷。于是,从县里来了一位扶贫教师,叫刘成,做挂职副校长。刘成无声无息地来了,和我们一起去听课,我嗅到了他身上的陌生气息——儒雅、衣着整洁、傲慢,这都是我们这支队伍里不曾有的。我私下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市里来的扶贫教师。我有看到同类的感觉,别忘了,我也是刚刚受过城市文化熏陶的,与那些土生土长的老师应该有点区别。上天垂怜。当初来到这里,图得是个清静,我可以安安静静等阿明,来了才发现,我首先要与之抗争的,是寂寞。刘成的到来,使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仿佛一只冬眠的动物苏醒过来,恍悟自己除了教书,还是一个正值韶华的女人。如果说,我以前女人的天性逐渐泯灭是因为没有人欣赏的缘故,那现在,我那女人的天性逐渐苏醒是因为刘成来了的缘故。我将随意扎在脑后的头发放开,立即倾泻成一片黑色的瀑布,加上我窈窕的身姿,我常会在猛一回头时发现有男人在看着我的背影发呆。当然,这种现象的出现,并不是因为我迷人的只有背影,而是,正常的男人都不会看着一个女人的脸发呆。

    但是,我对刘成,除了那一点猩猩相惜的感觉,并无其他念头,老天作证!我们都是从城市生活中不经意间跌落到农村,而且,刘成还是个匆匆过客,一年之后就要返城,我看他,就像欣赏天上一滑而过的流星。可是,刘成并不这样想,天知道他怎么会喜欢上这个穷乡僻壤小学校里的我。

    在他来学校一个多月后,我们混熟了。周末,学校里会餐,饭后,我因家离得较远没有回家。正值秋高气爽,花池里还有几株凌风傲霜的残红,月亮升上来,真有点“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意境。刘成坐在我身边,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我很快地回答:“不错啊。”刘成没有做声,沉默了一会儿,像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握住我的手,说:“我爱你,好不好?”我惊讶地看着他。刘成并没有躲闪,迎着我的目光。蓦地,在月光的映照下,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滚出一颗硕大的泪珠,接着,那泪珠成了串,滴滴掉落下来。我第一次见成年男人如此流泪,这泪水让我失去了反抗能力,任由他拥进怀里,恣意亲吻。在刘成温暖的怀抱里,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映出了阿明的面容。我在心里,对阿明说“再见”

    坦白说,我对刘成,大概只有几分喜欢而已,远远谈不上爱。而且,此时的我,终于明白所谓爱情,与婚姻没有任何直接的因果关系,所以,我与刘成的交往,就带了几分轻率。

    我像在狠狠地做一场游戏,我像是想将往日的那个自己撕碎,我贪婪地与刘成幽会,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只要我一个眼神,刘成肯定会出现在我的宿舍里,然后我躺倒在床上,等着他扑过来、压上来终于有一天,刘成对我说,他想离婚。我立刻冷冷地对他说:“不行!你不能离婚!我不会嫁给你的!”刘成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两串泪珠滚落下来。看着他的眼泪,我无动于衷。刘成抹干了泪,说:“婚我肯定要离,但是,我离婚了也不会娶你!”说完,拂袖而去。

    我陷入深深的悲哀。刘成那句离婚了也不会娶我,刺伤了我。对于一个女人,没有比一个男人不肯娶你,更能证明你的份量之轻了。我原以为,我们除了性再没有别的,可是我想错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和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后,没有办法不爱他。我发现,我已依恋上了刘成,我为伤害了他而心痛。更糟糕的是,我的例假两个月没来,我怀孕了。

    想到自己的肚子里正在孕育着一个生命,我有一种莫名的宁静与感动。我对刘成说:“你离婚吧。我怀了你的孩子。”刘成听了,脸上显出几丝诧异与惊惶,慢慢,他的神情变得笃定,看着我的眼睛说:“好,我这就回去离婚。”

    刘成离开一周后的一个周末,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正推出自行车准备回家,一两黑色的轿车驶进校园,停在了我的宿舍门前。车门打开,刘成走了出来;紧接着,又出来一个女人,二十七八岁,身材瘦削,很文静的样子;最后出来的一个,身材高大、衣着讲究,微黑的皮肤,儒雅潇洒,是我朝思暮想的——阿明。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睁大眼睛瞪着他;他也惊讶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背转身,想让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一下。不好!他怎么会和刘成在一起?那个女人又是谁?看样子像是刘成的妻子。

    我没想到,我和阿明再次见面,是这样一种敌对的立场。刘成的妻子,是阿明的女儿。

    阿明在我的宿舍里,来回踱着步,几次将到嘴的话咽下去。我坐在床沿淌眼泪。我真不知道事情会成今天的局面。阿明携女儿来到这里,本来想对勾引他女婿、破坏他女儿家庭的这个女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他没有想到那个人是我。

    阿明走到我跟前,双手抓住我的肩,颤抖着声音说:“我欠你的,难道非得要我的女儿来偿还吗?”

    我举头望着阿明,想起第一次去阿明家,他轻抚着我的头发、狂热地吻我;外面下着雨,玻璃上的雨痕,如伤心人的泪眼。

    我泣不成声。这宽阔的胸膛,曾是我梦寐以求的怀抱,如今却盛满了世事沧桑。

    我拉开门跑了出去。我无颜面对阿明。他一定会为爱过我而后悔,我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求他娶我,只希望他在日后忆起我,说一声:爱上我,值!

    我打掉了腹中的胎儿,从此再没有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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