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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年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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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又颠上一颗小石子。

    坐在马车前座上的男人随之晃晃,颇有点不耐地皱起了眉。

    乡下地方的路远不如大城市的好走,而他离开最近的城镇已有半周。

    出发之前他还特意在座位上绑了棉垫,但它们一点用都没有,他只要一坐在马夫座上,甚至不需要握上缰绳,便已被这种过于熟悉的颠簸晃晕。

    男人想念法塔市的一切。热汤与火炬与盘旋在晴空之中的巨鹰,人声与晨雾与屋子里干燥木材的微香。早在动身之前他便很清楚,这将是件苦差事,却没想到它会苦成这样子──他离开法塔市是在十天之前,那时候他还嫌薄外套太累赘,直至一路往北而行,不出数天,他已不得不翻出最厚的衣裳。

    那还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离开主道之后,路上便再没有铺上避震用的石板,他每天都在担心马车会不会被颠坏。另一方面,竖立在岔口处的路牌并不能予人以正确的指示。这一路走来,他已无数次遇上指往歧途的方向牌,有时候上面写的甚至不是通用语,而是只有当地人才看得懂的方言。

    要不是大小姐体贴地为他准备好地图,恐怕他早已迷失于无边无际的田野之中了吧。

    思及此,男人眯起眼睛,抬头低声说了一句“感谢女神”。

    灰白色的天空映入眼帘,一色不变的景色令他生厌。时值初冬,该收的庄稼早已被人收割完毕,田地里就连一头牛也没有,更遑论是劳作中的农家。前两天他还能遇上赶去市集交易的村民,然而他今天的运气不是太好,由清晨出发起算,走了足有半天,却连一个能说说闲话、消遣时间的旅伴都看不见。

    转眼间他又走到了一个分岔口,上面倒是写着标准的通用语,指的方向是对是错却犹未可知。男人深呼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地图核对,如无意外,这便是最后一个指示牌了,目的地近在眼前,他很快便可以用自己的双腿走路,而不是靠这辆该死的马车。

    “哈……”

    今次竟然写对了。

    比起信里承诺的日子,他会到得更早。写信的时候顾念到他是第一次离开法塔市,时间上的估算相当保守,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这也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困扰吧──说到底,有谁在能够回家的情况之下,还甘心偏安于一个小镇里呢?

    男人以缰一策,控制马车转往右方。

    被深深钉进地里的路牌伫立于两个分岔口之间,经风沙打磨的表面之上,是被尘埃填满的两行镂刻正体。

    【转右,两里】

    【康底亚镇】

    塞拉菲娜.多拉蒂为自己倒了杯姜茶。

    这是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不知不觉,今年也已走到末尾。南方的天气她并不十分了解,但在这个偏近极北的小镇之内,呵气已可成霜。她独居多年,生起壁炉来的次数寥寥可数,放在客厅里的火炉更像是一个装饰。只有在到邻居家作客,或者煮食烧水的时候,她才能借着柴火烘暖双手。

    回到卧室的话,她所拥有的便是这一壶热茶了。

    塞拉菲娜轻颤着,把自己的双手拢上杯身,呷了一小口金黄色的茶水。雾气袅袅而升,辛辣的香气直扑鼻端,不论从嗅觉还是味觉来考虑,都霸道得像一记耳光,把她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唤醒过来。

    女孩不喜欢喝姜茶,但她并没有放任病情反覆的余裕。

    自从半个月之前一封家里来信寄至,塞拉菲娜.多拉蒂便无法再于夜里安眠。算算日子,十天之前从那里出发的话,最迟今次黄昏对方便会到埗。信里从未提及过使者的来意,她却比谁都要更清楚对方为何而来──没有人可以夺走姓氏所赋予她的权利,她一天不易姓,他们再不愿意也要将她视作自己人。

    出游十年才举办一届,下次再作甄选时,她已超过年龄限制。

    既然知道这是一生中仅有一次的机遇,她又怎么可能、怎么能够看着它从指间溜走?

    晨钟未响,小镇唯一的出入口便已有行人来往。

    昨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雨,雾气犹未消散,便又刮起了北风。可以想像在外行走、呼吸着带着水气的冷空气有多么难受。女孩屏着呼吸一口气喝光了姜茶,扬睫看向大路。一轮双马并行的马车正缓缓驶进她的视野之内。

    距离太远,人与物都模糊得只余一个轮廓,但她已认出了来者的身份。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眼睛,随手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

    比她预料的来得更早。看来对方要么是一大清早便开始赶路,要么是昨天晚上冒雨行进,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让塞拉菲娜觉得意外。换作是她也会这样做,不分昼夜地前进,早一秒钟也好,想要尽快回到法塔市。

    喜爱自己故乡的人的确会这样做。她也曾经历过这个阶段。

    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出卧室,关上门的时候往门扉上反手一拍,靛青色的光芒乍然亮起,法阵现形一瞬,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车终于停下。

    男人看了看邮箱上的姓氏,这才确认他已到达目的地。眼前的尖顶小屋有两层高,外墙被髹成褚红色,屋顶则是深灰,远远看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戴着尖帽的小矮人。他还注意到了屋前有一个矩形的小花圃,约有三米乘三米大小,此刻一朵花都没有栽种,眼所能见的便只有深褐色的土壤,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不可能与多拉蒂山的大屋比拟,却也是间精致的小居。对于一个被家族放逐的罪人而言,待遇已算不薄──相当、相当不薄。

    他自马车跳下,推开漆成黑色的矮栏,踏上后面的石板小路。

    “多拉蒂小姐,这是来自法塔市的……”

    话音未落,门扉便已被人打开。

    十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尚且不在主宅里工作,自然不可能得知那天的种种细节。他所得知的一切讯息,都是由主宅里的老人转折地传出来的一点细碎,谁都无法辨出真假,然而谁都不需要在意──在一切公开与非公开的纪录上,塞拉菲娜.多拉蒂都是个不可宽恕的罪犯。

    男人也没有去求证的意思,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所听之事。

    直至他与那个人视线相会。

    塞拉菲娜在对方说完之前便打开门,并非出于热切。

    她在康底亚居住十年,半个人生都待在这小镇上,对它的认知比出生地还要透彻几分。不论她扬声宣告与否,康底亚都是她的第二故乡,自报家门的时候也会以此作为归属。

    按照现行的每一种礼仪,她都不应该打断别人说话,即使对方不过是个仆佣,而她是名义上的主人。但这里是北方,不是气候温和的法塔市,她也不是受过完整教育的多拉蒂──她也由衷庆幸自己不是──在这一刻还坚守着家族所教的礼仪,未免太过自矜身份。

    若果这十年教会过她什么的话,也该是让她学懂放下,而不是死抓着自己的尊严不放。

    门外风声不算急,却比昨晚又冷了一些。塞拉菲娜.多拉蒂按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抬眼看向来人。受家族派遣而至的是个啡发啡眼的男人,面容陌生,大抵不是旧仆人。他在旧西装外面加了件长斗篷,身高比她矮了两寸,唇上有蓄得长短恰好的小胡子,也因为这个原因,看起来要更老练些许。

    此刻两个人都在想同一件事。

    再没有必要再确认对方的身份。

    车前嵌了黄铜铸就的家徽,独特得一如她不可能被错认的发色,都是署名一般的识记:高高举起前蹄、人立而起的独角兽在大陆上只代表着一群人。

    ──法塔市的黄金家族,多拉蒂。

    “幸会,请进。”塞拉菲娜侧身让开。她说起通用语来还有几分鼻音,听上去吐字混浊,声音也低哑,一开口别人便知她在生病。男人似乎是还未反应过来,呆了一呆才摘下帽子,扣在胸前向她颔首,期间视线未曾在她脸上移开过。“桌上有姜茶。”

    和房子外部予人的印象一致,里面的装潢也是别致有余,奢华不足。男人注意到了绝大部份的家具都已被她盖上白布,唯一还维持原状的便是单人沙发,从它底下被随意地卷好的毛毡来判断,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惯坐的位置。

    在对方引领之下,男人落座于那张沙发上。女孩把饼干碟和茶杯放到桌上,随即朝他礼貌地一笑,“我先上去洗个澡,约莫需要十分钟,之后我们便可以动身。饼干吃完了的话可以到柜子里去拿,一切还请自便。”

    “……谢谢。”

    塞拉菲娜.多拉蒂点点头,旋踵走上一楼。可能是独居的关系,在这栋屋子里稍大一些的动静便可以传得很远,男人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她把抽屉关上的动静,然而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等到了水声响起之后才踏上楼梯。

    在他出发之前,大小姐私底下吩咐过,务必要探一探这个人的地方。若果发现了不妥之处,必须从速向她汇报。男人能够理解背后的动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十年前不过七岁,寻常的女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玩乐,她却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来。放逐除了把双方分开之外,还能对她造成什么改变,这是多拉蒂山里每个人的疑问。

    男人悄然走上一楼。浴室在他的左手边,右边是书房,走廊尽头则是卧室,统统都是白色的木门,上面的纹饰也极其简单。书房门半掩着,他进来巡视一圈,五层书架都放满了。他眯起双眼,仔细辨认上面的文字:有多拉蒂家的全套教材,有游记,也有小说。

    房间里没有书桌,只有一张木制的摇椅放在窗边,角落处的藤篮则放了另一张毛毡。充其量只是个普通书房而已,没有一丝出格之处,同样也没有什么惹人怀疑的地方。男人又回到走廊。水声已经渐渐变小,看来她很快便会出来,他余下的时间不多,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男人有些焦急地向着卧室走去,伸长了指尖想要抓上门把。

    “喵──

    他浑身僵住,循着声源看去,是一头姜黄色的虎斑家猫,既不知道从哪里进来,也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到临。兴许是听见了猫叫,浴室里的人提高了声音说话,想要对理应还在楼下的男人解释,“先生,不好意思,那是邻居家养的猫,应该是误闯进来而已,请不要理会。”

    男人并没有开口回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正以后腿搔脖子的小家伙还未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男人曾照料过大小姐所养的猫,此处光线昧然,牠的瞳孔理应张成浑圆来使视野更加清晰,然而那双澄黄色的眼眸之中的瞳孔如针细利,带着无从错认的凶悍,扬着首久久凝望。

    愈与牠对视,便愈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浴室与他所在之处只隔了一道门,而里面已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时机已过,并且不可挽回。男人趁女孩还未出来,匆匆回到地下,刚喝下第一口便听见塞拉菲娜.多拉蒂扭开门锁。他又把碟子里的饼干拨乱一些,然后往自己的口里塞了两片,做好这一切的时候,金发的女孩正好抱着猫走下来。

    她亲自把牠放出门口,才转身问:“没被吓着吧?牠有点淘气,而且怕生。”

    男人有点费劲地把混着茶水的饼干碎咽下,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出话来。她示意自己得再上去一趟,有点遗憾地笑了笑,“我先去把行李拿下来再换件衣服,麻烦你准备好马车,我们随时起行。”

    她垂眸往外面投去一瞥。

    男人踩在小木台上,正把行李箱绑上马车顶部。这似乎比他想像的更沉,因为他已无心分神,以至于无法发现站在书房窗户旁边看他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眼看着对方转身去拿第二个箱子,女孩把窗帘拉上,然后走出书房。单凭肉眼并不能见,这道门的四条缝隙里都缠满了靛色的光丝,即使只把它打开寸宽,也足以把它们全部扯断。

    至于打开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正如男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悉,自己曾被某只家猫救过一命。

    塞拉菲娜.多拉蒂反手拍上木门。微光一闪即逝,她勾勾嘴唇,推门而入。卧室以原木为主建材,格局异常宽敞简雅,仅有一张床、一个及膝高的柜子,还有贴在墙上一个等身高的人形镖靶。女孩把刺中要害的七把匕首逐一抽出,然后扬起房间里最后一块白布,覆在靶身上。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把它们全部带回多拉蒂山,起码不在众目睽睽之下。

    更何况她若想自保,也不可能单靠刀剑。

    楼下传来了催促她动身的敲门声。塞拉菲娜站起身来,随手抽出两把,安放好在大腿的绑带上,然后捞起自己的长披风,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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